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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玉笛暗飞声”:,“新时期”名门高弟词群论

发布时间:2021-11-07 11:01:23   浏览量:

[摘要]无论在古典抑或现代文化背景下,师弟子承传都是明晰统绪、接递渊源的主要手段之一。在习惯所称的“新时期”词坛上,仍然活跃着相当一批传承明晰、词学创作成绩显著的师弟子。他们年辈跨度颇大,自20世纪20年代出生之谢孝苹至60年代出生之郑雪峰俱在其中,共同性则是秉承师教,继替薪火,又时见新异,勠力发展,臻于很高境界,是新时期词坛的“主力”与“砥柱”。

[关键词]新时期名门高弟夏承焘孔凡章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词籍总目提要及文献数据库建设”(18ZDA257)

[作者简介]马大勇,吉林大学文学院匡亚明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师(长春130012)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21)04-0101-19

无论在古典抑或现代文化背景下,师弟子承传都是明晰统绪、接递渊源的最主要手段之一,《近百年词史》重点关注了此一现象,并以之为划定词坛坐标的重要依据。在习惯所称的“新时期”词坛上据徐庆全考证,“新时期”概念大抵出于1977年十一大上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的报告,以“新的时期”“新的发展时期”等表述。1978年五六月间,全国文联三届三次全委扩大会决议中首次使用“新时期文艺”的概念。年底,周扬有《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艺术问题》的报告,“新时期”至此定型。徐文还指出:“新时期”并不科学,总该有个下限,故建议用“转折年代”。见徐《你知道“新时期”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八十年代”微信公众号发布。黄平对于“新时期文学”有着更加精详的考证,见其《“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本文出于叙述方便,姑且将下限定于20世纪末,而以21世纪前十数年为“网络时代”。,仍然活跃着相当一批名门弟子。他们年辈跨度颇大,自20世纪20—60年代出生者俱在其中,共同性则是秉承师教,继替薪火,同时又时见新异,勠力发展,臻于甚高境界,故最称新时期词坛的“主力”与“砥柱”。本文大体依据年辈论述自谢孝苹、霍松林以迄魏新河、郑雪峰的各位名门高弟,惟现代教育背景下“转益多师”之情况较古典时代尤为普及宽泛,以下归入某一“门”者,常取便利原则而已。

一  “侧商调,今弹遍”的谢孝苹

名门高弟群体行辈最尊者当推谢孝苹、霍松林、俞律几位,兹先谈谢孝苹。谢孝苹(1920—1998)字鹿炯,号雷巢,江苏海安人,40年代初毕业于东吴大学法科后从事外交工作,1957年命运多舛,放废二十余年,晚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谢孝苹精历史学、考古学、书学,又为著名古琴演奏家、理论家,更以《水云楼词疏证》《读蒋鹿潭水云楼词札记》等蜚声词界,世称通人。著有《雷巢文存》,内含《双雷琴馆诗稿汇存》,有词七十余篇。

谢孝苹从冒广生、夏承焘学词,虽数量不多,但已能略得冒氏苍凉与夏氏高华于一手。如1943年作《水调歌头》之风华气韵即逼近二师:

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人生行乐如此,能作几回游。我欲手持雷锷,刺破长空遥碧,笑傲海东头。昨夜擫风笛,吹梦过扬州。侧商调,今弹遍,十三楼。鹅笙象管难遣,慵谱汉宫秋。吟到梅边诗句,起看春归鸿雁,何事苦淹留。细草江南岸,身世两悠悠。

本篇谢孝苹自注云:“癸未春日今虞琴集,酒后耳热,击节歌此”,彼时风华正茂,而国难方殷,当然多凄厉高亢的“侧商调”。此种以琴为媒“弹遍”的心声在中年遭谴之际体现得尤为沉挚折转,《贺新凉·梦中仿佛吾母妻尚在人世……》中“老作尘沙幽并客,赢得鬓丝成雪……月与我,共萧瑟”、《凤凰台上忆吹箫·戊戌寄怀北京上海琴坛友人》中“甚龙翔音邈,何日重弹。却念股生髀肉,应许我、时抚刀环”等句已多“秋来草木霜菅”的凋伤感,《木兰花慢·京津唐大地震中,惊闻査阜西丈陨谢都门……》一首哀悼琴坛前辈宗师查阜西(1895—1976)名镇湖,江西修水人,古琴艺术大师。30年代组织“今虞琴社”等活动,1953年后历任北京古琴研究会会长、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等职,主持编印《琴曲集成》《历代琴人传》等。,当然也寄寓了自家“频年漂泊”“短发鬅鬙”的“怆怀”本篇词题。,最为生平杰作:

狂飙天外落,持热泪,洒西州。记诗酒平生,琴歌隔世,去日悠悠。軥輈倦闻鸟语,伴酸风、三径泣羊求。放眼潇湘云水,伤心鹦鹉洲头。层楼声咽洞庭秋,玉管写新愁。甚独抱清商,言迟更速,将往还留。芳洲已无杜若,便涉江、采撷语谁酬。寂寞莼波双桨,一川烟雨绸缪。

其同调《夏瞿禅师挽词》句云:“寂寞月轮幽绪,春山处处啼莺”“墙外谁喷霜竹,哀弦宽褪银筝”,在两位师尊中,谢孝苹词毕竟还是得瞿禅之气为多,故也能见情致如此。

二、“善承匪石翁法乳”的霍松林词

霍松林(1921—2017)就读中央大学时深得胡小石、朱东润、罗根泽、汪辟疆、陈匪石等名辈指教陶冶,是亦现代教育体制下“转益多师”之典型一例,单就词业言,则陈匪石影响最大,故可列之“陈门”。

霍松林字懋青,甘肃天水人,中央大学毕业后旋即赴西安执教,任陕西师大教授,并兼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等社会职务颇多。松林唐诗研究最著于世,而亦兼擅文学理论,为当代文论开风气者之一。50年代发表之《试论形象思维》是国内探讨该问题的首篇长文,反响巨大,而“文化大革命”中即因此文下放劳改长达十年,所谓“著书壮岁谗犹烈,学圃髫年技未荒”“毒蝎螫人书屡废,贪狼呼类梦频惊”是也霍松林《放逐偶吟》其四、《劳改偶吟》其一。。著有《文艺学概论》《诗的形象及其他》《〈瓯北诗话〉校注》等数十种,诗词结集为《唐音阁诗词选集》,以诗为主,词以余力为之,仅数十篇。

霍松林词诸名家评价甚高,而以苏渊雷所说最为中肯:

大作取境甚高……长调如和清真《大酺》、《瑞龙吟》……诸阕,深稳自然,恰到好处,善承匪石翁法乳,优入宋人圣域……解放后诸阕,视前此各首稍逊,豪情易敛,客气难除,莫不皆然。

这段话点出两层意思:

一是善承匪石。集中与“匪石师”唱和者即有四首,格调气息皆具规模。《应天长·匪石师自重庆寄示和清真之作,依韵奉怀》之上片尤其神似:“云霾剩垒,烟锁断桥,江天共感愁色。正有万竿修竹,鸡栖凤难食。矜霜羽,怜倦客。念杜老、惯甘岑寂。料依旧、月夜孤吟,短鬓蓬藉”,《满江红·病疟和匪石师立秋韵》是小题目,然而笔力甚大不拘囿,诚所谓“无一平笔,用意皆透过一层”陈匪石评语。,是最得彊村以至匪石一派三昧的佳作:

欹枕支颐,懵腾里、乾坤变色。舒巨翅,一飞千里,大风层积。上浴银河余咫尺,下窥尘海无痕迹。甚九天、虎豹逼人来,难停息。天未補,怀奇石;地休缩,剩孤客。叹愁飏魂梦,梦回何夕。热泪堆盘烛尚赤,凉飙撼树月初黑。望药炉、犹待拨残灰,胡床侧。

此篇写“梦”,已甚动人,《玉烛新·梦归》更被论者许为“自运机杼,清折幽咽兼而有之”“写梦归者可以停笔”者苏渊雷、端木蕻良评语。,题材格调皆大有生新之意,可以压卷:

霜风吹客袖,越万水千山,里门才叩。短垣矮屋,摇疏影、一树寒梅初秀。抠衣欲进,怕老母、怜儿消瘦。拈破帽、轻扑征尘,翻惊了、荒村狗。仓皇持杖遮拦,却握了床棱,布衾掀皱。烛光似豆。依旧是、数卷残书相守。听折竹、声声穿牗。寻坠梦、愁到明朝,难消短昼。

二是苏渊雷指出“解放后诸阕,视前此各首稍逊,豪情易敛,客气难除”也是事实,即便他所称道的《念奴娇·庚申初冬游赤壁次东坡韵》一首也未能超过民国时水准,衡以之前论述的汪东、唐圭璋、夏承焘、沈尹默等,即可知这不全是个人问题,而是时世转移对文运的制约效应使然霍氏自己也有清醒认识,但未说透而已。其《唐音阁诗词集后记》云:“近四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应该大有长进,然而却是退步了。这里面的原因是不难探究的,也是令人痛苦的。”转引自刘梦芙《读唐音阁诗词集札记》,《近现代诗词论丛》,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0页。。在这种效应之下,松林晚年锐意求新而作的五首“自由词”必然也会走入窄路,且主要不是艺术上“探索”“试验”的原因[1]3。词人关于“自由”的思考是可贵的,“甘冒风险”的勇气亦可嘉[1]5,而结合民国时陈柱、曾今可、龙榆生等的相关探究当可知人同此心,然兹事体大,不易成功,我们也不妨保留几分期待。

三、“冷落江湖笔”的俞律

1942年,当抗战烽火正炽时,国民政府犹有“闲情”评选颁发全国学术奖励,大有“弦歌不辍”之遗韵存焉,其中文学类获奖者之一为唐玉虬,自是唐氏名满天下,成为饮誉民国坛坫之大诗人玉虬名鼎元,号髯翁,历任华西大学、南京中医学院教职,著有《唐荆川先生年谱》《入蜀稿》《国声集》等。。唐玉虬(1894—1988)常州人,游于同邑钱名山门下,其自家弟子则以俞律最为杰出。

俞律(1928—)扬州人,父长源精小说戏剧创作,为“鸳蝴派”代表人物之一。俞律幼承家学,又曾向沈尹默、林散之问诗,“后更忝列唐玉虬先生门墙,艺乃稍进”[2]391。50年代初毕业于光华大学商科后从事金融工作,1957年遭受挫折,70年代末平反后任青春文学院教务长、南京市作协副主席等。著有《湖边集》《浮生百记》《萧娴研究》等,诗词结集为《菊味轩诗钞》,其中,词六十余首,数量较小,但精粹颇多。

俞律《读玉虬夫子诗感奋不已,敬赋四首》句云:“英雄诗有胆,霸气笔无伦”“赤马追鲸坐,宝刀和月磨”,其诗品峻洁逋峭而时见热血激扬,确乎追慕乃师能得神髓。仅以词论,虽无抒写时势之大题目,而《念奴娇·晓桥醉作》《念奴娇·毛坦桥卧病读史》《永遇乐·大胜关怀古》《永遇乐·邯郸怀古》《满江红·过焦山》《青玉案·大醉再登丛台》《桂枝香·牛首山即兴》等皆笔力横放,悲慨不让古人。可先读《念奴娇》二首,盖其间最多自家心事也:

满川逝水,助行客、梦里布帆归急。山影凝空残月小,月下柳烟寒郁。是处晨钟,几门吠犬,一片秋何物。谁家炊火,为人断续先热。风雨久客晓桥,马足车尘,冷落江湖笔。不信书生床下老,日日清波照发。醉里只应,满腔犹沸,万斛少年血。牛郎来也,声声霜竹吹裂。

满天红雨,飘不尽、十里乡村秋色。茅舍桑榆篱下犊,望断西风影只。圃冷园荒,溪清石瘦,快度衔泥翼。吾轩何处,光阴一去难说。却忆野菊开时,借酒曾吹,柳下黄昏笛。种菜那辞门闭老,自古英雄难作。用世有心,干时无用,重起难为力。老山难老,滁河流水无极。

二词作于身处逆境之际,不仅有“马足车尘,冷落江湖笔”“吾轩何处,光阴一去难说”的自怜,更有“不信书生床下老”“醉里只应,满腔犹沸,万斛少年血”“用世有心,干时无用”的感愤。如此寒士飘蓬、毛羽摧飞的凄凉刚健语在古代或为常态,在知识分子生命逆境过程中,尤显空谷足音,久焉不闻。“牛郎来也”四字中该包含着多少感怆!

《满江红·癸巳年屡听王少堂说书于魁光阁》也值一读。王少堂系扬派评书名家,是遥承一代宗师柳敬亭衣钵的代表人物,明清之际写赠柳氏之名篇极多,足以构成写照文人共同心绪的“赠柳”现象详见朱小桂硕士论文《清初文坛“赠柳”现象研究》,吉林大学2008年。,其中,吴伟业、曹贞吉所作词最称冠绝一时,感激肺腑吴伟业《沁园春》词云:“客也何为?八十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谈拄颊,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剧孟糟丘。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谁真假,笑儒生诳世,定本春秋。眼中几许王侯?记珠履三千宴画楼。叹伏波歌舞,凄凉东市;征南士马,恸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关心处,且追陪少壮,莫话闲愁。”曹贞吉《贺新郎》词云:“咄汝青衫叟!阅浮生、繁华萧索,白衣苍狗。六代风流归抵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试问于今真姓字,但回头、笑指芜城柳。休暂住,谭天口。当年处仲东来后。断江流、楼船铁索,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友。天宝琵琶宫监在,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俞律此篇可谓继踵前贤,饶具古意:

一拍惊堂,茶香里、先生来也。开画扇、挥风鼓舌,口津倾泻。鬓影映刀香溅血,将军断首愁生夜。背平林、残照走荒坡,声声咤。不平事,任叱骂;头已白,犹堪霸。更能消几许、秋冬春夏。拍案纷纷悲喜客,抚膺哭笑残灯下。待座空、人去细思量,何为者。

于“不平事,任叱骂”“拍案纷纷悲喜客”等句中,不难看见作者自己的影子。这是以真气行之,而不全是局外旁听心态,能入能出,故能成此佳作。《南乡子·题云荫庐》锻句炼字,迥出意表,又是另外一路,极耐咀嚼:

何处著光阴,两尺斗方通古今。应有虎毛红管笔,诚心,呵出义之鬼一临。庐静望云岑,五朵飞来值万金。却怪窗前无觅处,深沉,只向阳台梦里寻。

《菊味轩诗钞》分为内编、外编、续编等三部分,内编所附词多苍凉之什,外编所附词所悱恻之篇,毋论“病里见杨花”“聆霸王别姬唱片”,还是“蓄金丝雀三年,一朝为野猫攫去”,抑或“不知徐娘身世颠末”分别见其《外编》中《贺新郎》《西江月》《锁窗寒》《虞美人》。,无不笔酣墨饱,款款缠绵,警策处俯拾皆是。不妨再读数首:

富贵无端一现昙,赵王城下旧街谈。十年无梦秋风浅,枕上黄粱今又酣。浮世味,此中探,而今翻作再眠蚕。眼中不是中书令,却似东坡到海南。

——鹧鸪天·甲申夏,庆先自邯郸来,是夜忽梦赵市旧游,曾赋诗云:“而今再伏邯郸枕,只有秋风入梦深”,赋此寄慨

听汝万言谈罢,为我消磨长夏。却道朱炎消不得,多少浮生牵挂。倚枕未成眠,明月徘徊窗罅。汝是评书流亚,中外古今同骂。漫说六朝兴废事,短巷乌衣王谢。窗外渐西风,一叶今宵初下。

——离亭燕·立秋之夕,觉所蓄一夏叫哥哥有异声

身如春梦还轻薄,开卷思量著。一番暮雨一番云,更惹一番红泪染余醺。相思一瓣知谁匿,憔悴无颜色。斜阳宿草燕低飞,飞过秦淮故里玉楼西。

百年泥爪留痕少,最是形容槁。玉人何处忆芳春,叶叶花花依旧十分真。莺啼声里谁家巷,风月无边相。空教短梦肯长留,已负生生世世旧温柔。

——虞美人·癸巳春月余于大行宫购得旧书《断肠集》,其扉页有楷书款曰“中华民国二十一年,白门琵琶巷徐来来”十六字,娟秀可人,开卷有残花数片。不知徐娘身世颠末,因赋此调三阕寄感云

俞律于新文学造诣颇高,散文、小说有声于时,诗词名遂为所掩,然而按其造诣,较之某些广通声气、颇邀时誉之“活动家”不知高出几许!在此意义上说,他的“江湖笔”诚然是“冷落”的,可是文字自有精光,浮华褪尽,始见真淳。这既是文学发展的铁律,也是文学史家应该承当的责任罢!

四、龙门弟子喻蘅、苏昌辽

龙榆生、唐圭璋、夏承焘“三大家”终生培栽桃李,而兼擅词创作者亦不少,兹先谈龙门二弟子喻蘅与苏昌辽。

喻蘅(1922—2012),字楚芗,号若水,晚号邯翁,江苏兴化人,其父喻兆琦(1898—1941)为著名生物学家,甲壳动物十足目虾科分类学之创始人,又博通经史,为《学衡》撰稿人之一。喻蘅早承家学,弱冠就读中央大学艺术系时从吕贞白学诗,从龙榆生治词,后长期任复旦大学教席,并兼上海画院特聘画师,著有《艺文随笔》《桑榆集》《诗书画缘》等。

喻蘅诗较有名,一时名流如陈声聪、钱仲联、陈从周、包谦六等多称赏之,而百余首词也确实记录了六十年间“浮生梦影,兴感纪事之零缣片楮”喻蘅《延目词稿编后记》,网络版。,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民国间所作尤然。如《鹧鸪天·癸未冬,在金粉酒家画凤凰厅壁画,闻歌有感》:“一脉青溪缓缓流,琼枝璧月溢歌喉。天荒地老宁无恨,国破城春恁解愁。人不语,泪空流,调朱研碧画樊楼。可怜金粉销残夜,梦断东南小九州。”题中“癸未”即1943年,沦陷区青年学子心事如何?于“天荒地老”“国破城春”等字眼里可以很真切地寻味得。《迈陂塘·丙戌秋寒之岁,内战愈酣之月,购〈抗战八年木刻选集〉,感赋长调,时在春申》一首之主旨题目中已交代得很清楚,词也极多感喟:

旧山河、依稀落日,九边风色愁起。无多感慨酬当道,倦矣蒹葭秋水。真旖旎。看绣叶红轻,碧血曾湔洗。人情如此。恁剩水残山,惊魂断魄,错用屠龙技。前尘事。谁问漂沦客子。眼前缭乱魑鬼。雕虫章句终何补,壮志碧霄千里。事往矣。空销得、极天幽怨沉秋雨。荒唐梦耳。又九阙笙簧,五陵冠盖,乐甚太平世。

喻蘅作于1976年的《玉楼春·丙辰春荣远携凡儿去金陵小住,适“天安门事件”波及江南,雨花台畔亦掀起悼念周总理风潮。函告所见,因赋》就以隐曲笔致记写历史的一个真实横断面:

番风廿四春无迹,百六韶华真瞬息。白门弱柳已毵毵,歇浦寒云犹密密。连朝风雨如潮急,刬地风狂飘怨屑。诗情破梦到天街,揉碎桃花红滴滴。

由此而言,这位龙门弟子是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乃师“(词须)少有裨于当时”的论旨的。还可再读《浣溪沙》一首,这也是记录了一段奇特文字因缘的具“史”之品格的佳作。詞前有长序,略谓贵州大学历史教授姚公书与喻兆琦少年同学,1929年兆琦赴法留学时曾托其代存古籍一箱。抗战军兴,天各一方,姚氏万里徙家于巴水黔山间,守护此箱勿失者数十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乃从发还图书中检出,分批邮还,了此宿缘。其中有胡刻《文选》前半部,竟与喻家所藏之后半部并成全帙,亦延津合剑之佳话也:

书剑萍蓬五十年,襄阳耆旧已萧然。忽欣精椠寄遥天。小阁深宵萦旧梦,揭天惘雨对残篇。纷纷辛泪落灯前。

苏昌辽(1922—),字洗斋,南京人,40年代就学于中央大学法律系时师从龙榆生、钱仲联、陈方恪等习诗词、碑帖、目录之学。毕业后曾任法院书记员,1949年后任中学教师,后因“历史反革命”罪服刑三年,《临江仙·青海戍所》所谓“飞雪如矛寒刺骨,悬崖惊越还疑。冻云啮堞老猿啼。伤心南望,何处见莺儿。    月黑风栖山径杳,归来敛损双眉。围炉拨火幸无饥。拥氈佯卧,残梦慰相思”,摹写“罪人”处境至为逼真,是亦当代史甚具意味之一页。

苏昌辽“久离颠踬”[3],故较多“醇酎深杯容易醉,残脂剩粉最堪怜”(苏昌辽《浣溪沙》)的幽忧辗转心绪,于晚年所作《和观堂长短句》中表现得最为典型。此一唱和盖源于陈方恪寓牯岭路时曾尽和“沧海遗音本”《观堂长短句》23阕,题曰《适屦集》,汪辟疆为录存于所辑《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中。迨1983年得程千帆钞示,“枨触情怀,亦敬和之”[3],并征柯昌泌、郭荦、许莘农等三家同和。这次唱和不仅载负着多年师弟情分,更将那分难言的“枨触”传递得“宛转缠绵”“一往情深”[3]。试读《点绛唇》与《浣溪沙》:

较短争长,论量世事常偏左。飞流浮舸,不待人云可。莽莽乾坤,无处容真我。蒲团大,爇香趺坐,一任情缘堕。

半幅舆图不忍看,风云壮阔见波澜。十年余恨锁眉间。一片素馨迷曲径,几茎红药隔重阑。惊雷不起意能安。

唐圭璋之读后感“洗斋先生远绍阳春,近承庄谭、观堂、鸾陂诸公之遗绪。所写小词,一往情深,千古一辙。虽作者心迹由于时代局限不可能从同,但读者得其反映社会现实之一面”云云是说得很隐晦而巧妙的。“社会现实之一面”云何?难道不就是上文中的“莽莽乾坤,无处容真我”“惊雷不起意能安”等句?作为有着“历史反革命”污点的龙氏、陈氏门生,那种“伶俜行尽章台路,回首因缘误”“疏帘旧箔依然在,莫再轻言悔”(苏昌辽《虞美人》)的纠葛心曲确实也是与乃师一脉相承的。龙榆生曾赠诗云:“惟有琅玕能比德,他年重与证因缘”,这“因缘”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还可再读一首《虞美人·读寒柳堂诗存即代挽歌》,悼陈寅恪之诗词不少,而苏洗斋系以方恪弟子身份为“师伯”唱响“挽歌”,从而别具意味:

芸窗长认双眉锁,谁念家山破。遗篇郁郁见初心,恰似薰风吹送海潮音。论量深邃功如砥,诗写闲情耳。十年魂梦各天涯,一任心香爇尽望京华。

五 、夏氏晚年词弟子(上):彭靖、周笃文

兹接“龙门”谈“夏门”几位晚年词弟子,他们年辈有差,拜入夏门则均在60年代后,作为广义的“天风阁词群”成员为夏氏晚年词业填涂了丰富的色彩。请先谈彭靖(1923—1990)。

彭靖字岩石,湖南涟源人,幼承家学,抗战后主湘垣诸报笔政,又任中学教职,50年代尝因牵入“胡风案”入狱遭审查,颠沛失所多年。“文化大革命”后始调湘潭大学,并参与筹建中国韵文学会,创办会刊。自著《王船山词编年笺注》《岩石诗词集》等。彭靖素有诗名,填词则大抵始于1975年从游夏承焘时彭靖存词最早为1973年。1975年瞿禅游湘,有与彭靖合影载之《岩石诗词集》,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年版插页。。《水调歌头·为夏瞿禅词丈莅湘作》是致敬皈依之始,手笔已经绝去凡近:

屈贾伤情地,杜老发悲歌。更看补天巨手,长剑此间磨。烟簇貔貅万灶,霜点将军两鬓,意气动山河。却向吟边老,数卷自摩挲。永嘉叟,哀乐意,过人多。辛陈唤起,秋深处听洞庭波。满袖秦关月色,一枕楚骚心事,帘外泣湘娥。千载词坛业,倘许补蹉跎。

题为“莅湘”,词即紧扣“湘”字,而特别以辛弃疾在长沙建“飞虎营”事绾结“山河意气”与“楚骚心事”,见学养也见性情,更标举了自己欲打叠稼轩之悲壮、船山之骚雅于一手的审美理想。因为这分“郁勃为诗意兴横”刘逸生《悼彭靖》诗语,《岩石诗词集》,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年版,第176页。的“壮心”与“骚心”,彭靖在短短十几年创作生涯中贡献出了诸多如《水调歌头·奉陪瞿丈观王船山先生〈宋论〉手稿……》《水调歌头·书愤》《金缕曲·丁巳夏风雨之夜……》《金缕曲·游仙》《水龙吟·感事》《水龙吟·读谭嗣同莽苍苍斋诗》等深沉感怆之作,从而成为夏氏晚年最有成就、最得看重的词弟子之一瞿禅晚年自订词集,独请岩石作跋,可见相契,见马积高《忆彭靖》,《岩石诗词集》,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年版, 第168页。。可读《书愤》《感事》二首:

一夕风雷后,广宇顿成喑。满地落红无数,万叶入沉吟。莽莽天高如许,生气九州何在,清泪暗沾襟。万绿无人处,一鸟嘒高岑。钟声寂,人语悄,思难禁。层楼铁笛,还闻隔海有知音。渐老情怀衰脆,犹恐清尊就浅,夜午只听心。来日阴晴事,催汝问潜蟫。

眼中莽莽神州,凭栏忍袖拏云手。夜阑风雨,淋漓醉墨,狂歌几首。摇梦灯青,惊霜鬓白,初心犹守。正林花开罢,飐天残絮,人意倦,风尘后。    也识古今一例,决兴亡、绳枢瓮牖。燕然入望,碧云千叠,每依南斗。故国飞扬,高楼缱绻,谁欤吾偶。对湘流千里,骚魂酹起,看风雷走。

作于1987年、1988年的这两篇不是无所用心的拟古学步或独善其身的一己悲欢,而是对自己经历和身在的那一段时空直抒感受的“忧世”佳篇。彼时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已经跨过十个年头,一方面,新的生机和活性正日新月异地拔茁飞长,另一方面,抱残守缺的个别人也余勇可贾,甚至还会在新条件下突变出无数华丽化身来。面对这一大批新现象、新概念,有识者能不带着几分迷茫思考中国未来的道路?创作“莽莽天高如许,生气九州何在,清泪暗沾襟”“眼中莽莽神州,凭栏忍袖拏云手”这样感伤时局的“盛世危言”,从而可以看到,在怎样的“集体性无意识”中,都有著那么一些满怀殷忧的清醒者在真正关切和探索着国家民族的命运。所谓“世人多写三都赋,惟有君吟蜀道难”熊鉴《悼彭靖》诗语,见《岩石诗词集》,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年版,第178页。,他们常常是边缘化、不讨好甚至被恨之切骨的一群,但是没有他们,一个族群难道不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而走向堕落与灭亡?在此意义上,彭靖的那些瞩目时局的“字字楚骚心”之作就绝不是艺术宗尚那么简单借用朱祖谋评王夫之语。,而是有着更宽阔的足资辨识的意义和价值的。

刘梦芙云:“(彭靖)小令……大笔挥洒,一扫前人绮靡织柔之习,堪与湖海楼比肩,虽略逊陈其年之霸悍,而深沉感怆,每有过之”[4]1238,虽少嫌夸张,亦见具眼。由于篇幅窘狭,小令词很难写得波澜壮阔,腾跃激扬,词史上陈维崧是以出众才华和惊人创造力在令词中描绘出一般只能寓于长调的慷慨沉雄境界的一家。彭靖令词的成就当然还不能与陈髯同日而语,但也恢奇有棱,雄奇多骨,堪称陈氏及乃师夏氏之后很具艺术个性的“这一个”。以下面几首证之:

纳纳乾坤不厌看,雕栏曲处倚高寒。流霞天际待谁餐。入眼纵横烟万缕,盘胸突兀屋千间。天风一径浩歌还。

——浣溪沙·随瞿丈登岳麓山至云麓宫之三

听断潇潇雨一帘,凭栏喜陈晚晴天。夕阳红到小楼前。远树微茫鹰掠野,乱山飞动马迎鞭。眼中万象各腾骞。

——浣溪沙·小楼晚眺

风雨奔驰三万里。满眼青苍,虎掷龙拿地。今古奇雄能有几,小窗闲话千秋史。为问邯郸过也未。幻梦都无,一枕凉秋意。忽报大河来足底,掣鲸心事霜风里。

——蝶恋花·偕霞瑜自京乘车返长沙途中作

年辈较晚彭靖、与之交游密切而几乎同时拜入门庭者是周笃文(1934—)。周笃文字晓川,湖南汨罗人,50年代初高中毕业未久即参军入朝,回国后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及文革变生,万喙噤声。横祸傥来,悲恨莫名,乃赋诗以寄愤”[5]6。70年代前中期笃文分别拜于张伯驹、夏承焘门下,并受命联络发起中国韵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奖倡风雅,与有功焉。著有《全宋词评注》《影珠书屋吟稿》及词选多种。

周笃文密迩庙堂,接应八方,故不能免“应制”“应社”之套,然集中少量激越反思之作甚应珍视。如1966年所作《金缕曲·感事》上片云:“霹雳当空击。卷狂飙、昏天墨日,海翻山坼。浩浩乾坤惊劫换,鬼火燐燐青碧。纵横是、豺狼狐蜮。万里长城真自毁,向高天、百问偏岑寂。骚楚恸,此何极。”浩劫初起,红火漫天,词人居然已有如此痛切的感触,这份胆识诚然是罕见而且惊人的。《八声甘州·读〈彭德怀自述〉感赋》与《鹧鸪天·勃兰特谢世作》均已作于八九十年代,前者悲慨彭德怀“沥血述文章”,后者感叹勃兰特“能干四兆冤魂泪,别启千钧手足情”,皆沿递了早年那种犀利灵锐的历史感。身在热闹而能偶持冷眼,即可贵。六、夏氏晚年词弟子(下):施议对、吴战垒 附陶然与周笃文同样应酬居多而能灵光偶现者是施议对。施议对(1940—)字能迟,早号钱江词客,晚号濠上词隐,记其迁徙也。台湾彰化人,福建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入杭州大学师从瞿禅攻读词学,逢“文化大革命”起,“劳动锻炼”风行,遂于数年后被迫返晋江军垦,故杭大研究生称“结业”。1978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师从吴世昌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以博士论文《词与音乐关系研究》饮誉学界,现为澳门大学中文系教授。

施议对是近百年词史研究最早、最主要的开拓者之一,其《当代词综》之编著具有文献裒辑、理论奠基的双重意义可参见施议对《百年词通论》(即《当代词综》前言),谭新红主编《词学档案》,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244页。笔者在文后评介文字有云:“本文对于百年词史的分期、流派、词体继续存在并发展的原因、词业现状及发展前景等重大理论问题,均提供了缜密精严、富于启迪性的回答。值近百年诗词研究渐趋热火之今日,回望二十余年前施先生的这篇大作,我们确乎对其前瞻之卓识、发轫之伟绩感到由衷的钦敬。”,主通变、重当代的理念亦多引发同人的关注讨论。自《金缕曲·誓诗》可以得一印证:

诗乃我家事。五千年、因承沿革,法门无二。群怨兴观鱼虫辨,以口以心而已。风雅颂,敷陈排比。其奈朝儒强施解,纵非邪、也教从邪意。纷诡怪,看蠭起。烟云变幻天兼地。醉沙场、琵琶马上,十方歌吹。春水一江东流去,到处人生何似。杨柳岸、鸿飞雪霁。燕北于兹跨八骏,路漫漫、究竟开新纪。超四海,历龙尾。

议对尝有《胡适词点评》之著,此“誓诗”或也受到影響。论意义价值,本篇当然不及胡氏名篇,然而“以口以心而已”“路漫漫、究竟开新纪”的观点也极鲜明近理,“其奈朝儒强施解,纵非邪、也教从邪意。纷诡怪,看蠭起”数句抨击“朝儒”之“邪”,扫荡古今而似“今”更凸显。以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为代表的一大批著述岂不都是“诡怪蠭起”的“纵非邪、也教从邪意”?时移世易,这一篇“誓诗”其实也有着正本清源的功用的。

施议对曾论辛弃疾“婉约之力大于豪放”,沈轶刘以为人所未道,从此可见施氏对于稼轩的深邃解会。在古今无数“谒稼轩墓”的词篇中,施议对作于“癸未秋晚”的这一首《贺新郎》堪称神交冥漠、令人眼明者:

壮岁旌旗拥。渡江南、平戎万字,东家树种。但得君王心事了,身后生前歌颂。金印大、祸无旋踵。雁避船回风波恶,算初成、三径盟鸥共。情与貌,众山奉。我今拜祭清词供。向溪桥、社林茅店,儿童嬉弄。隔岸莲塘青碧小,霜柚枝头沉重。路宛转、云烟走动。一竹一松真朋友,料胸间、勿尽凭收纵。时不予,岂堪痛。

施议对因师门交游及编著《当代词综》之故,于诸老辈过往最密,集中挽词也多。《鹧鸪天·敬挽夏瞿禅师》之特异处不全在师弟情分,更在于“绝代宗师”与“新浙派”的提法,这是很有词史眼光的大判断与新判断,故值一读:

病榻恹恹忍便分,辽天何处唤归魂。春蚕到死丝方尽,绝代宗师哭谢邻。新浙派,众星尊,髯公青兕认前身。平生事业犹无竟,桃李门墙起异军。

再说吴战垒(1939—2005)。吴战垒字刚如,浙江浦江人,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职浙江人民出版社及浙江古籍出版社,并任《汉语大词典》编委,与力最多。吴战垒为夏承焘晚年最钟爱弟子之一,《夏承焘集》《天风阁学词日记》两巨著即出其手,是不仅“能读师书”而已。其自家著述亦丰,《中国诗学》《千首宋人绝句校注》等皆见功力,另有《止止居诗词草》存世书承陶然兄寄示,特致谢忱。。

吴战垒词首先值得关注者乃《浣溪沙·读唐宋词》一组,作者自言“晚年重温唐宋名家词,有所感受,则倚小令纪之,聊当灯边读词小札耳”[6]1,其实是“读”而兼“论”,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乃师《瞿髯论词绝句》的衣钵,而又为“论词词”助一声色、开一生面。组词中颇有著见地者,如《顾夐》一首云:“换得我心为你有,始知相忆此心倾。屯田一派导先声”,《晏几道》一首云:“梦后楼台为恁锁,尊前微抱倩谁开。三生杜牧转轮来”,《叶梦得》一首云:“林下风清宜啸咏,山中岁晚足烟霞。新词简淡谢纷华”,皆能抉前人罕道及处。殿末《蒋捷》《张炎》二首则清韵悠扬,融化无迹,单以词论,亦是佳篇:

听雨僧庐万念空,悲欢离合太匆匆。秦筝何事叹宾鸿。红了樱桃蕉又绿,烧残心字泪已穷。秋声一片月明中。

欲下寒塘顾影迟,故人拥雪误心期。但凭片羽寄相思。谷口白云归缓慢,鸥边旧约悔差池。秋声只在一梧枝。

类此“句读不葺之读书札记”其实还有不少作者自谦语,《止止居诗词草》,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虽然个人心曲披露无多,作为读书人痴恋清静生涯的较系统记录还是颇为新颖别致。如《感皇恩·读韩昌黎集》末数句云:“恃才肆意,未探醇儒堂奥。可嘉斑驳处,惜其少”,自注云:“《旧唐书》称韩愈‘时有恃才肆意,亦有戾孔孟之旨,二程、朱熹亦讥其斑驳而非醇儒,故末句及之”,其实是激赏韩愈之才,尽翻宋儒之案,可作文论来读。《沁园春·读李长吉歌诗,戏隐括杜牧之小序中语》罗列李贺的“阵马风樯,牛鬼蛇神,美女时花……铜龙夜吼,狼烟遍地,秋坟鬼唱,白骨千家”,《八声甘州·读玉谿生诗》伤悼其“黯消凝、怨深牛李,任才华、绝代也凋零”,也都是唱叹有情,辞采瑰丽。

《西江月·卧病有感》作于2005年,是为绝笔,冲夷平淡,养气有成,不愧瞿禅“桃李门墙”之“异军”施议对语,见上文。:

斗室维摩示疾,弥天花雨飘身。不萌片念任纷纷,则化匆匆一瞬。解得饥来吃饭,还从实处做人。平生无愧最难能,福祸置之不问。

瞿禅小门生——吴熊和弟子陶然(1971—)亦工词,足为“夏门”替人。陶然南京人,现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以金元词研究最著称学界。课余为词,颇清雅而时见棱芒。如《减字木兰花》作于海南临高角,即四野大破薛岳处,“鼓勇穷追”“翻覆身名”云云极感慨之至:“临高一角,鼓勇穷追争正朔。万舸长弓,射破天炉染海红。    将军百战,翻覆身名如电转。赢得凄凉,胜败从来棋子忙。”

七、唐门弟子钟振振

夏、唐两大门庭比较,唐门弟子之词学研究影响似胜一筹,而创作造诣有所不及。唐门高弟中唯钟振振勠力倚声,可名一家。钟振振(1950—),南京人,80年代中师从唐圭璋获硕士、博士学位,现任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并兼任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等职。著有《东山词校注》《北宋词人贺铸研究》,并主编“历代词纪事会评丛书”等,甚具影响,自作词辑为《酉卯斋词存》,凡数十首。

钟振振以贺东山研究最称精绝,自家填词亦自东山而上窥北宋骏快壮丽一路,偶杂沉郁,凑为妙诣。如《醉太平》:“红过杏梢,青过柳条。看看紫了葡萄,又黄梧叶飘。    无棋可敲,无山可樵。无方可药无聊,有闲词待烧”,词境似自蒋捷名篇《一剪梅》而来,下片四“无”字连用,工巧亦不在竹山之下,而“敲”“樵”“烧”等三韵极锤炼沉挚,又与蒋氏不同,可谓不让宋贤专美于前者。

钟振振近年词多关切时事时景,颇有“现代化”倾向或曰“网络感”十足,佳作愈多。如《西江月·五一二大地震四周年,北川废墟中见红玫瑰一束盛开》二首:

四十九番圆月,一年一度春风。红玫瑰似血鲜红,不省当时谁种。未化双飞蝴蝶,定成并蒂芙蓉。天崩地裂死生同,遮莫钗头拆凤。

一镇丘墟沉寂,四山泥石峥嵘。悬锤停摆震时钟,锁定天摇地动。爱侣可能灰灭,真情永不尘封。红玫瑰胜昔年红。开在坍楼窗缝。

汶川地震当年,哀悼之作自然连篇累牍,而“四十九番圆月”过后,还有多少人记得这片曾经的“巴山蜀水凄凉地”?詞人从北川废墟的红玫瑰不仅“提取”到了“天崩地裂”也无法掩埋的真爱,更传递出生命的坚韧与伟岸,极具现代人文气息。《鹧鸪天·藏东行》与《浣溪沙·过米拉山口》是“青藏行”系列的两篇,较上引《西江月》更觉灵转,大有随园老人神味。钟振振以为当下诗词写作的出路在于以古词汇的“常规武器”打新生活的“现代战争”见钟振振博客。,此二篇可为力证:

一箭穿行梦幻诗,飞车拉萨向林芝。神山面目云中改,怪树魂灵窗外驰。红簌簌,碧离离,牦牛鬣马饮清溪。村村五彩缤纷瓦,不信桃源有此奇。

米拉山翻千丈危,经幡五色好风吹。真言六字玛尼堆。绿野放羊云聚散,蓝天飘絮马旋回。斜阳中有一车飞。

八、“啸云楼主”刘梦芙

“通天教主”孔凡章门庭广大,汲引后进如恐不及,造就人才甚夥,至有“河之北关之外以诗词鸣者,泰半出其门下”之说孔氏弟子陈廷佑《忆孔凡章先生讲“作诗”》,网文。,其中名词人也多,本文仅简谈刘梦芙、张智深、郑雪峰等三位。魏新河为孔氏“最骄宠”者,唯其为网络词坛中军渠帅之一,应置另文,其余则不暇矣。

以年辈成就等指标综合考量,孔门弟子应首谈“啸云楼主”刘梦芙。刘梦芙(1951—)字蓉卿,安徽岳西人,蕉窗老人刘凤梧幼子,受老父“另册”身份牵累,1966年初中毕业即被迫辍学,回乡务农。1978年后历任中学教职,1999年始调入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专事研究工作。

作为学人的刘梦芙是“二十世纪诗词研究”方向的重要开拓者、奠基人之一。以言文献,则编有《二十世纪中华词选》及别集数十家;以言论著,则有《二十世纪名家词述评》《近现代诗词论丛》《二钱诗学之研究》《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等煌煌百余万字;以言旨的,则提出“爱国情怀与忧患意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悲悯人生与博爱宇宙万物的终极关怀”等三点作为20世纪诗词的突出特质[7]17-21,堪称精当。在这几个关键性维度上,刘梦芙都较早地站在了最前沿,其卓绝贡献亦应当为未来的学术史所铭记。

刘梦芙之诗词观散见于上述诸种论述中,可简单概括为“重学崇雅,求正容变”八字。在作为《二十世纪中华词选》前言的《百年词综论》中,刘梦芙特地拈出“學人之词——词人学者化和词作典雅化”一节,以为近百年词的主要特色。文中以为“二十世纪词坛……多数为著名学者……或是编纂、校勘、笺注古典词籍;或是研究词的图谱、声调、用韵、乐律;或是鉴赏批评古、近人词,写成专论、词史,著述数量之丰与质量之精,皆已大大超越前代……另有一部分词家,或本身是学人而无词学理论,或只喜创作而极少论词……但无不学殖深厚……词皆典雅深醇,绝少浅薄空疏之病,具有明显的学者化特色”[4]35-37,这既是文学史论,同时也可视为自家审美理想的基本路向。所以他在后文明确指出:“知识分子……是国家民族的精英,肩负着文化启蒙、道德评判、文明建设的重任,具有高尚的情操、坚贞的气节、卓越的识见,词作必然会表现出不同流俗的品格,充溢着……人文精神”“精英文化……在思想上具有前瞻性和超越性,艺术风格表现为高华典雅,有着永恒的美学价值……其中含有不少通俗的成分,但通俗不等于庸俗,内在气质仍是高雅的”“当今诗词界一味强调作品要‘通俗化、大众化,视典雅为大忌,殊不知‘大凡通俗的东西都是数量多的,价值贱的(钱钟书《论俗气》)……要求诗词家降低品位,去迎合大众文化的低级趣味,恰恰是颠倒引导者和被引导者的关系,其结果是使诗词退化到原始阶段……这应该是有识之士深为忧虑的。”[6] 38-40

对知识分子、精英文化以及“典雅”化的判断,无疑有着乃父、乃师与大批文坛前辈同人身影的折射,同时更带有着特属于刘梦芙个人的忧患使命感,那么其诗学观念也必然趋于阳春白雪一种。如对于火热一时的“声韵改革”方案,刘梦芙就痛下针砭,指出“改革的结果势必使后人难以学习、接受古典诗词的格律,斩断了诗词声韵的承传关系”刘梦芙《当代诗词的发展历程、创作成就与存在问题》,“中华诗词六十年”高峰论坛暨创作研讨会论文,网络版。;对于百年来风起云涌的新诗创作,则严厉地批评道:“以现代汉语写作的新诗极少用典,未曾‘雅化……大量‘象征派、‘朦胧体新诗,语言生硬晦涩,意象怪诞离奇,不要说人民大众难以卒读,就连专家学者也无法解释”刘梦芙《当代诗词的发展历程、创作成就与存在问题》,“中华诗词六十年”高峰论坛暨创作研讨会论文,网络版。。

这些意见不尽能为人赞可,笔者曾多次引诸前贤之说以为一定程度的声韵改革甚有必要散见拙著《近百年词史》论梁启超、吴眉孙、冒广生、詹安泰等节。拙作《我之格律观》中又明确这一点,即“诗词用韵宜宽不宜窄,所谓诗当用平水韵、词当用词林正韵之说,吾不谓然。真想复古,该用《切韵》,至少用《广韵》才算正宗,何必用从二百多部减到一百多部甚至更少的韵书才算标准?可见韵部应随语音的实际运用情况而变动。现代人以现代共同语(普通话)为基础、以十三辙韵书为基准大体可行”,见本人博客。,至于新旧诗的关系,也有“不薄新诗爱旧诗”之说,以为“新旧诗是友军,是同盟,而非不共戴天的对手和敌人”[8],但对于刘梦芙的肃穆态度与雅正追求,包括笔者在内的学界同道显然都是持尊敬与理解态度的。同时还应该看到,刘梦芙在“求正”的同时亦有着鲜明的“容变”倾向,如对某些作者鼎力宣扬的“四声词”,他就在缕述多家看法的基础上给出“若徒有复雅之名,羌无真善之实,仅求音律辞藻,而考其内涵,无非流连光景,则较诸俚俗之作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异耳”“词之四声遵守与否,当由作者视自身情况而定,不须悬此以为高格,使人人效之,转生买椟还珠之弊也”的通达结论《论四声词》,网络版。;又如《二十世纪中华词选》中单设“网上诗坛”一部分,且对钱之江、如月之秋、发初覆眉等颇致好评,也足见“容变求新”的眼光与襟怀。

以上讨论自然是作为研究其词创作之背景的。刘梦芙《冷翠轩词》深得诸老宿名家之好评,其中周退密所说最中窍要:“(刘梦芙、王蛰堪、熊盛元三君)……大抵盛元之作时近苏、辛,蛰堪专事梦窗、中仙,而梦芙能斟酌四家,出以高骞之笔,有鹤鸣霜天之概”《二十世纪中华词选》后附。,“斟酌四家”已见具眼,“高骞”“鹤鸣霜天”二语尤能抉发梦芙特质。如80年代所作《八声甘州·登采石矶太白楼》:

任天风、骀荡送轻舟,吹上最高楼。正残霞红绚,澄江碧酽,醉我吟眸。几欲扪星摘斗,珠玉一囊收。情共长江水,浩瀚东流。千载骚坛无敌,想云霄意气,凌轹王侯。叹飘零湖海,寂寞伍沙鸥。锁鲲鹏、乾坤何窄,是英雄、同抱古今愁。龙蛇动,啸悲风处,犹有吴钩。

词虽歌咏李白的“千载骚坛无敌”“云霄意气,凌轹王侯”,其实配饰而已,真意乃在“飘零”“寂寞”“窄”“愁”数语。梦芙怀才不遇,处县乡中学教席数十年,故发语激切,剑气纵横,诚可谓“鹤鸣霜天”、独抱孤怀的力作。类此“高骞”者在《冷翠轩词》中比比皆是,即便“眺九华山”“中秋怀友”“登长城”“颐和园万寿山远眺”“莫愁湖”等常题也都写得声色浓足,情韵丰赡。至当具体人事触发,则又沉郁逾恒,能摧百炼钢为绕指柔。如《烛影摇红·读分春馆词悼朱庸斋前辈次其海边落叶词原韵》:

劫海茫茫,骚魂莫恋人间世。当年影事倩谁传,岭表啼鹃泪。太息明珠逝水,卷苍波、西风怒起。那堪肠断,飘泊愁红,雕栏寒翠。孤馆分春,惜春难借春荫庇。萧条身世托金荃,暂作埋忧地。旧梦依稀尚记,谱灵箫、昏灯黯倚。凄凉一卷,夜雨秋心,声声吟碎。

本篇自注:“据云朱于三十年代末曾恋汪精卫之女,事未克谐而后以此屡遭冤陷,乃作《烛影摇红·咏海边落叶》自伤身世,哀艳绝伦,传诵一时”,故词有“影事”“萧条身世”云云,其情致低黯,千回百转,几不弱于庸斋原作,至“孤馆”二句,尤能令人放声一恸。

刘梦芙长调最精多,盖才性宜于铺叙也,小令数量质量均远不及,但也不少“俊逸浏亮”之篇富寿荪语,出处同上。。《南乡子》兼有稼轩、玉田笔意,可为典型:

朔雪几时收,红萼开残傍小楼。一望江山皆粉饰,荒畴,惟听寒潮隐隐流。莫去问沙鸥,同是飘零白了头。几度寻春归未得,休休,不尽人间海样愁。

《鹊踏枝·随意写之,漫无章次也》一组则又是一种笔墨,芬芳悱恻中骨力峥嵘,周笃文、徐晋如等称其词格于项莲生、蒋鹿潭为近俱见《二十世纪中华词选》,第1994页。,或亦有见于此。读三首:

瑟瑟秋风寒渐紧,小苑嫣红,一夜经霜刃。安得锦旛仙录镇,护花长葆花容嫩。若有人兮垂绿鬒,悄散芬芳,双颊胭脂晕。欲诉幽衷身又隐,梦边知是花魂近。

一寸横波流媚眼,舞断纤腰,歌尽桃花扇。宜喜宜嗔休再怨,羊车已到昭阳殿。破镜重圆秋亦暖,海誓山盟,细说千千遍。从此双飞双宿燕,不愁天外蓬莱远。

弹指神通施帝力,幻作瑶池,嘉会迎宾客。已命双成躬献酒,还教小玉来吹笛。蓦地风云惊变色,凤散鸾飘,一片乾坤黑。都道天心真不测,东方竟有愚人国。

毋论哀红悼绿、宜喜宜嗔,抑或小玉双成、鸾飘凤散,都写得浑厚生新,确乎“得北宋余绪”徐定戡评语,出处同上。,最后一章更是前引《台城路》的“微缩幽婉”版,蕴藉中字字生棱,特著见地,足可觇“家学渊源”“世代心绪”也。

九、“不觚斋主”张智深

张智深(1956—)是“河之北关之外以诗词鸣者”的孔门弟子之一,虽师门渊源不及刘梦芙、魏新河等深厚,才艺精多则相仿佛,为专业作曲家,尤为当代词人所罕见。张智深,黑龙江阿城人,数理学科出身而任本省画院、书协要职,国家一级作曲。有《不觚斋吟稿》,诗为主,词不多而自饶灵性。拙著《近百年词史》论“老干体”尝举其《蝶恋花·春》,题材“主流”而笔墨酣饱,其实典雅者如《琵琶仙·奉题秋扇兄垂虹感旧图》《忆旧游·吊小小墓次蛰堪兄原韵》等亦佳,而又有很具“网络”味者。如《瀛洲令·忆亡友》与《生查子》:

镜后存一目,悲欢只独噙。视觉非常远,光圈所以深。十载能无病,瀛洲何处寻。我在 Q Q上,待君蟋蟀音。

初见乐游园,道是天枰座。一袭碧罗她,半个柠檬我。别来三十年,一笑还如朵。唯有那支歌,遗在天之左。

前者寓沉痛于轻灵,后者风情栩栩,嫣然独绝,而皆融用现代语汇,先锋感十足。《浣溪沙·镜里》云:“镜里斜熏镜外风,无心沙漏有心通。幽思欲满却还空。月渐融残深海碧,春方醉破小桃红。夜光旋舞一飞蓬”,写“幽思”情事,有义山风调,而“无心”“夜光”二句又非现代人不能言。

智深集中另有《旧号呤叮》《变形青鸟》《铁达尼》《回声欸乃》《大江爵士》《黄昏边界》《吹梦如簧》等自度曲若干,也应注意。今人所谓“自度曲”者,绝多不可卒读,唯智深精于乐事,自度曲韵律颇谐美,又当别论。如《吹梦如簧·故宫》:

琉璃溅日,栏杆剥雨,西风演义阴晴。朝珠暗算,旗袍狂舞,悠然过眼清明。井心遗落,枯水咽娉婷。真如戏,一场辛亥,王朝摘去花翎。蛙衣小坐龙床,镜中紫霭浮窗。昔日座钟犹漫走,今日之时光。结两楹,苔生篆意;似长门,吹梦如簧。待寻看,深宫往事,月辉秘影宫墙。

在古代词牌中,《换巢鸾凤》《西江月》等由平转仄,押同一韵部。另有《清平乐》等平仄转换,然亦转韵。本篇上下片同押平声而换韵,古之所无,而读之亦饶音声之美,不可以今人度曲而非之。即以文字论,如“真如戏,一场辛亥,王朝摘去花翎”“结两楹,苔生篆意;似长门,吹梦如簧”等句,皆可圈点。

同样美声律而妙辞藻者还有《旧号呤叮·访哈尔滨小戎街2号抗联将领满洲省委书记冯仲云将军故居》:

小戎街畔,正暖日,斜入中厅。满洲空气,水彩午茶,有客商量密营。电车卧轨,壁炉里,火柴擦破警铃。蝴蝶便衣,玫瑰暗号,悠然错过牺牲。琉璃眸子,有几个,校服女生。工课一篇,簪花偶数,来寻昔日心情。将军何处,有漆皮电话,旧号拨呤叮。无人答,但闻听筒里,兴安风雪声。

词乃革命史题材,可谓“主旋律”之极,然而能以静谧优美之笔致抒写诡谲惊悚之战斗,历史现实于此交织成一幅色调繁复之画面,令人感喟良深。如此动听之“主旋律”,多乎哉?不多也!

十、“来鸿楼主”郑雪峰

郑雪峰《回忆孔凡章先生》盘点诸同门曰:“若新河兄最得孔老骄宠,江南最受喜爱,梦芙先生最受器重,(王)震宇所受指点最多,于文政兄诗风受孔老影响最大。我惭愧在门人中属于平平者,而或有人认为我的性情温润最近孔老,则更是惶恐不敢当了”网文。,不乏自谦成分,而师弟间旦夕偕乐及自家面目,皆已表而出之。

郑雪峰(1967—),字寒白,辽宁兴城人,现为某职业学院教师,兼任《中国书画》编辑。著有《名碑名帖集联》、《来鸿楼诗词》等。关于学诗经历,郑雪峰也有自述:“余年十四始知声律学为诗……初于夏承焘先生天风阁诗有悟入,由之寻讨陈简斋,深好之……虽有偏嗜而不敢偏废。曾问学于孔凡章先生,又与辽西徐长鸿、王震宇二君往还商略……词则初学白石而不能似,后颇读清代数家,而终无所归,但任其意耳。”[9]218所谓“终无所归,但任其意”,落实到词篇中来约有二端:一是以“意”为帅,惟“真”是从;二是风格多元,不傍门户。

不妨先读“学白石”者数首:

来晚青衫,但追想、一舸飘然踪迹。曾载双桨明珰,莼波也堪惜。苔影里、垂虹老去,剩欄外、几多风色。冷韵疑非,微痕认淡,惆怅难拾。问谁幻、烟水迷离,又迢递、连环锁柔碧。还自柳阴深处,渐低篷摇出。都一段,悲欢旧史,却只裁、绢素三尺。恍惚清起箫声,玉蟾吹白。

——琵琶仙·垂虹桥原北宋胜景,而垂名久远者实以姜白石……戊子、己丑余曾两过垂虹,叠经隳圮,残墩尚在,不无叹息。今秋扇词兄作《垂虹感旧图》,悬拟白石诗境,并题词征和,因用其调谱此

如影孤愁欲避迟,飘蓬心倦鬓先知。昨日霜笺飞一叶,分别,西风又到岁寒时。    与子曾无经月隔,萧瑟,残灯听惯雨飘丝。莫怪山阴回短棹,应要,十分滋味酿相思。

——定风波·答兴志

苍鬓迷添,新词同瘦,十年多少堪惊。谈久烟浓,斟频茗淡,月华耿到疏棂。斫忧何计,剔宝剑、寒苔蠹青。二三除却,人世追呼,不愿愁醒。当时绝忆分明,摇影瓯波,流梦江声。谁分诗筵,单衫潇洒,只今难浣尘腥。夜霜飞冷,但惯抱、孤衷断檠。安排已够,一管长箫,坐送深更。

——庆春宫·己丑中秋后二日引之来葫芦岛……追往叙今,至有情何以堪之感,为谱一阕

梦里一相逢,梦外思难足。方寸小灵台,作汝黄金屋。世路剧悠悠,我欲归空谷。空谷竟何如,山水皆眉目。

——生查子·梦里

或全似,或略似,或语似,或神似,白石风调俨然,但更值得追问的恐怕是何以“不能似”?以雪峰才力,专作此种而翩然成家或亦不难,然而“意”岂能与白石全同?只要“命笔之际惟求一真字”[8]218,要记录下那些寂寥、愤激、忧患的真诚生命感受,就难免旁逸斜出,越轶白石门户,更遑论“清代数家”哉?雪峰《我诗》一首云:“我诗不苟作,郑重写间关。莫说珠光润,分明血色殷”,已经是明言了这一点的。《木兰花慢》“柔颖内敛”近乎白石,“浑涵劲折”者如“是频年、种种验悲欢”“从来恨有难言”“万事付苍天”等则非白石语“柔颖”二语出自段晓华《来鸿楼词序》,《来鸿楼诗词》,第162页。:

漫矜持别绪,但挥手,忍长叹。正灯火笙歌,高楼万户,佳节团圞。风前乱飘鬓雪,是频年、种种验悲欢。几度眉还暗锁,从来恨有难言。杯翻一醉且颓然,万事付苍天。莫更问东风,甚时与送,归燕翩跹。愁端奋身斫却,把深心、旧悔掷长川。遮莫蛮天瘴雾,未须凭断阑干。

至于《金缕曲》二首赠徐长鸿者更把浓殷的“血色”直笔挑明,词序即有“侘傺其怀”“世事多艰,骆宾王有悲‘露重飞难进;生计既困,李商隐而叹‘我亦举家清”“惭愧感愤”等语。面对挚友窘境,雪峰特选顾贞观“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词调刻写之,那种拗怒之“意”显然也是白石所无,即“不能似”的原因所在。词前篇以杜诗原句“偪仄何偪仄”开头,以下缕述“却为全家衣食计,为病妻、稚子不堪七”之无奈,下片及后篇更以“我亦泥途艰曳尾,不著朱门野屐。何处为、故人屈膝”“万事偏相逼”“岂是才高难用世,算唯亲、唯谄都无术”等句绾合二人交谊处境,可谓深得顾氏原作三昧。

“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的“沉郁”是雪峰词的显著特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语。,而随物赋形、嘘物成灵的才华又造就了他的多元风格,这也是“终无所归,但任其意”的重要表现。《洞仙歌》(一枝春色)写风情艳发,“颤梦中风朵。遥想佳人目微可”“痴坐影,早被相思暗锁”“但耳语、当时太销魂,又极忆窗前,素蟾斜堕”云云,正是朱彝尊、史承谦一派苗裔。《沁园春·乌鲁木齐野马公园见硅化木……〈山海经〉有云:“大荒之中有方山,上有青松名曰拒格之松,日月所出入”,得非其类乎。又有陨石甚多,则不知孰先孰后也》一首可谓风樯阵马,牛鬼蛇神,笔意情怀直追陈迦陵:

日月双丸,出入其中,力柱彼苍。更呼风以啸,声驱万马;披霜而振,甲列千章。海水倏飞,潢星乱坠,劫灭乾坤第几场。狂灰外,却心肠似铁,鳞鬣犹张。茫茫戈壁无疆,倩扶起、真应诧梦乡。但惊沙沓飒,半天横卷;孤蟾苦白,遐古同荒。残骨堪扪,奇龄莫算,过客蒙然猜未央。还愁我,是当时野鹤,来认栖翔。

与中长调相比,《来鸿楼词》小令似更显精绝。《玉楼春》《醉太平》二首或于平淡见沉厚,或于恢奇见深婉,得古人高处而不陷于拘泥模拟:

物纷看惯天花堕,那更衣缁心似火。中年哀乐不由人,世路泥途堪笑我。酒杯偏与诗肠左,雪虐风欺佳节过。新春入鬓坐成愁,可要红枝簪帽破。

山程水程,思萦恨萦。当初一别轻轻,怅仙人玉軿。愁醒梦醒,珠明泪明。天涯重话逢迎,剩前生后生。

《鹧鸪天·以〈彊村语业笺注〉赠引之》更是古味醰醰,雅人深致:

匝面黄尘势涨天,万流趋市此何年。酒边别奉清真教,池北同参文字禅。鹃换世,玉沉烟,四明孤调更谁传。遥怜瘦影秋衫薄,笛擫高楼白月寒。

引之系鞍山张树刚字,后文有述。“清真教”云云则见于张尔田《与榆生言彊村遗事书》所记张次珊语。时与朱祖谋、郑文焯、陈锐等宴会,适客有谈及宗教者,次珊曰:“我辈亦信教者。”问何教,曰“清真教”,群相拊掌见本篇自注。。词记此趣谈,既明彼时诸词老宗尚,用意更在“匝面黄尘”“万流趋市”“四明孤调”数语,一种苍凉栩栩纸上。《柳梢青》則另走一路,词人僻处辽西,奔走京华,时有“长安名利市,磨损才华,人海茫茫侧身冷”的自伤身世感郑雪峰《洞仙歌·京华岁暮》。,这首词即直抒情怀,具现代人文气息,透露出不得不然的“新变”端倪:

万驶喧潮,千楼换世,窗外沉沉。长安倦旅,灯前检点,剩有秋心。青春无影无音,都不比、歌尘在襟。却费思量,光阴掷我,我掷光阴。

“光阴掷我,我掷光阴”,古来多少羁旅浩叹,在此八字中写尽!

雪峰《来鸿楼诗词后记》云:“方今百学竞新,诗词一道非名利之具,唯延命而已……吾之所为,亦但取琐记流年而已……庶以遣半世无成之悲慨也夫”[8]218,两个“而已”,一个“也夫”,诚皆是大沉痛语,而其值得珍视处,或者正在那不无萧索的“延命”“琐记”之中?

十一、曹长河的《逐鹿词》

《近百年词史》寇梦碧一节尝专门论及寇氏“传灯续火”心绪,言行耿耿,至为感人。此种忧患责任感之下,梦碧培育起了数量可观、成就卓著的弟子群体。自曹长河、王蛰堪以下,诸如王焕墉、杨绍箕、龙德庆、周大成、冯晓光、侯慧昌等皆自成面目,与陈机峰弟子赵连珠等共同构成此期一支词坛劲旅。

万方涂抹红潮,欲将血色妆天地。艳阳照处,长街人涌,秦灰再起。记得当时,上元夜景,月沉灯死。有书生跪拜,城南陋巷,浑忘却,乘除计。四十光阴若寄。守心魂、自知滋味。蛾眉谣诼,筵前龃龉,从容相对。未负孤衷,晨昏不辍,几株桃李。为三章约法,甘糜顶踵,向先师祭。

曹长河(1943—)这首《水龙吟》系41年后追怀丁未(1967)拜入寇门情景而作,彼时年方逾冠,今则渐近古稀,而“红潮”“血色”下“书生跪拜城南陋巷”“三章约法”之画面犹然清晰。消沉月色、昏黄灯光之下其实演出的是二十世纪词史异常动人的一幕!对这段往事,曹长河又有自述云:“河生当传统文明崩坏之时代,复无家学依凭,本与旧学无缘。以新学开蒙,初择业物理,劫火起而未克学成。睹疯狂惨烈之世风,退而以诗词自娱。于泼天红海中把卷向隅。初窥旧诗词之境界,即惊其窅邈万端,继而师从寇公梦碧,稍得门径后复叹其深邃博大。于是寝馈其中,不知有汉矣。卅余年間立命之业屡变……至今劫尽变穷……其始终不变者,唯自溺于旧诗词耳”《逐鹿词自序》,网络版。,能“于泼天红海中把卷向隅”,实素心豪杰,为寇氏“开门”并为东床快婿,良有以也王焕墉拜入寇门似甚早,而年份未详,有据可查者当以长河居首。。

关于《逐鹿词》之得名,寇梦碧有云:“其逐中原之鹿耶?逐雄苍之鹿耶?抑为马之鹿耶?曰皆非也,是皆逐蕉底之鹿耳”《逐鹿词序》,网络版。。“蕉叶覆鹿”典出《列子·周穆王》,实即迷离惝恍、人生如梦意,这诚然是深知长河心事的判断。梦碧又论其宗尚云:“曹君长河少从予学词,于古今声家多所取径,而三薰三沐,尤在鹿潭,所为词兼清婉豪纵之长”③,则曹氏风格亦大抵清晰矣。可先读《甘州·秋日大风雨作》:

近黄昏、急雨荡关河,惊沙扇狂风。便扫清残叶,重遮瘦日,吹堕征鸿。海际片帆高举,浊浪怒排空。无限兴亡感,休问苍穹。多少衰荷病柳,认伤心惨碧,锁梦愁红。算春秋代谢,造化是何功。渺长空、铅封四野,只逝波、滚滚向天东。凭谁力,遣雷霆起,唤醒鱼龙。

本篇作于长河初入寇门时期,诸如“关河”“征鸿”“铅封四野”“唤醒鱼龙”等句皆极似蒋春霖手笔,更重要的是这并非泛泛拟古,而是对“疯狂惨烈之世风”的内心感知,那些狂风残叶、衰荷病柳、惨碧愁红岂不正是时世人心之写照?《木兰花慢·溱潼水云楼遗址吊蒋鹿潭》是瓣香蒋氏的自白,“我淑先生锦绣,先生遗我穷愁”二语尤其表明隔代心灵之契合,“三薰三沐”不仅是艺术宗尚之谓:

认荒陂旷院,道曾是,水云楼。只绕树低徊,临风浩叹,老泪难收。心头一番寄慨,似门前、野水乱横舟。我淑先生锦绣,先生遗我穷愁。

吟眸。身影远天浮,遥拜酹琼瓯。诉拣尽寒枝,栖迟未肯,甘落沙洲。堪羞古欢自许,恨萧条、异代不同秋。唯有芦花依旧,些些知为谁留。

综鹿潭沉郁情怀与梦窗绮密笔调于一手者当推《浣溪沙·步韵奉题引之莺天笛夜图》二首之一:“往迹沉埋渐化烟,无垠噩梦困山川。万重哀乐置双肩。    红海惊心赊笛夜,黑云压眼待莺天。自将绮句证枯禅”“无垠噩梦”“万重哀乐”所感至大,不徒“莺天笛夜”对仗之工巧也。《蝶恋花》五首与《鹧鸪天》四首亦有为而作,词人自己说“家国事,且缄口”《贺新郎·五十自寿》。,其实当然是牵系难以去怀的。《蝶恋花》之五似尤深婉而语意锋锐,煞拍或正是“蕉鹿梦”主题的又一种表达:

日影西斜深院锁,院外春荣,院里残红卧。羯鼓曾经挝欲破,心花已共群芳堕。

黻黼重拈成独坐,绣也无聊,抛也终非妥。我绣平原谁绣我,针针线线都相左。

《暗香·臭豆腐》一首是闲情“社课”之作应为大河吟社课题。,而拈题拈调既甚可喜,词也化俗为雅,具见梦碧门下“熏沐”而出的功力与风趣,不可不读:

冻檐雪急,听一声叫卖,悠扬长陌。小小数方,喜共椒油间红黑。休便攒眉掩鼻。齐物看、龙涎相敌。恰似那、橄榄回甘,余韵更无匹。还忆。未变日。正翦翦玉容,质也清白。为酬食客,来餍伊人食痂癖。知己平生竟寡,谁会得、非常标格。只美人,豪杰士,肯同本色。

十二、王蛰堪的《半梦庐词》

寇梦碧以梦窗、碧山“家法”为旗帜,其实门径甚宽,堂庑颇大。就这些特点而言,王蛰堪似继承得最为纯正。他斋号“半梦”,虽为自谦,但也未始没有“半力梦窗,半力他人”之意熊盛元《半梦庐词序》云:“蛰堪以半梦名斋,似谓仅得觉翁一半,实亦隐含别开蹊径之意。”《半梦庐词》,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5页。。

王蛰堪(1949—)词确从梦窗入手,今存最早一批作于八十年代初者如《祝英台近·庚申除夕立春和梦窗韵》《霜叶飞·题斜街唤梦图依梦窗韵》《霜叶飞·赋落枫用梦窗韵》等皆已表明宗法。《石州慢·题夕秀词》似最典型:

藕孔魂迷,槐穴梦阑,秋气萧瑟。斜街冷社题襟,酒外窗痕山色。隔纱烟语,绛幡谁系金铃,番风凋尽群芳魄。眇眇正愁予,听山阳邻笛。岑寂。水西声断,梓里珠沉,恨犹堆积。万海千桑,镜里都成衰白。珮零环缺,拚教泪铸新词,劫尘不滓花间屐。残蜡渐成灰,剩春蚕丝碧。

以弟子题写恩师词集,却无常见的仰止祝祷俗套,而是着眼于藕孔槐穴、桑海劫尘的“萧瑟秋气”来揭橥“夕秀”心事,仅煞拍略点染“蜡炬”“春蚕”之句耳。趣味笔力,已得梦窗一系真传。《高阳台》《临江仙》也是同一家数,言情深挚而用笔较疏朗,是不拘于梦碧家法者:

梦外芳期,樽前嫩约,十年怕忆霜风。雨暗云深,等闲消却香浓。痴情忍便无余念,抛恩怨、转瞬都空。泣花丛,万树千株,尽是愁红。无常世相终难问,叹魂迷枕蝶,影畏杯弓。路隔人天,蓬山望断千重。凭谁为解三生孽,道今生、何事相逢。渺苍穹,碧落黄泉,此恨难穷。

笛里灯前无限恨,恨来况是无因。只将杯酒付流尘。倚栏凝望处,独立又黄昏。枕上行云窗上月,月痕冷似心痕。片时睡醒足消魂。小庭怜旧色,顾影恁逡巡。

前篇“凭谁”以下诸句直呼胸臆,后篇“恨”字顶针及“枕上”二句工巧层叠,皆以性灵行之。熊盛元记90年代访蛰堪于津门,见其壁间悬况周颐《浣溪沙·听歌有感》,可见这也是半梦庐所企慕的一种。其实蛰堪学梦窗、碧山者能见工力,佳作则还是集中在较富性灵之篇章。可再读下面几首:

晓窗窥破孤眠,梦长苦恨春宵短。几番分聚,消魂最是,悲欢相半。那更离怀,柔肠萦系,争如不见。甚人生易老,芳华总向,闲中改,愁中换。心绪晚来偏乱。记前时、小园行遍。东风次第,长桥柳外,绿茵娇软。月夜归来,欢情顿改,佳期空远。问匆匆别后,桃花开未,更何时看。

——水龙吟

匝地惊尘,迷天劫影,一编吟草堪凭证。漫嗟天遣此英才,可能医得家山病。袖手神州,结庐人境,平生消与诗人并。百年沉梦酒醒时,寒星恍似南天迸。

——踏莎行·题黄公度人境千秋长卷

一岁终宵睡也难,乱怀聊付晓窗喧。好凭天意随人意,未卜来年似去年。歌畔泪,酒边欢,奇情不解是前缘。平生几许然疑事,且待醒时作注诠。

——鹧鸪天·壬午除夜

词篇题材不同,笔法亦异,共通处乃在于峭拔中蕴沉厚灵转,诸如“芳华总向,闲中改,愁中换”“百年沉梦酒醒时,寒星恍似南天迸”“好凭天意随人意,未卜来年似去年”等句皆气吞声咽,平中见奇,置之梦碧集中骤莫能辨,此之谓“薪火”也。至如《减兰·遣怀》一首之怪怪奇奇,感触百端,似能驾乃师而上之:

秾桃艳李,醉眼重看如隔世。爨演氍毹,毕竟腥唇也近朱。蜂狂蝶浪,镜里瓶花空自放。谑语惊痴,却笑深杯惹恨时。

蛰堪词也偶有“时尚”元素,《贺新郎·迦陵生辰作》本来是“标准”的怀古题目,可写得古意盎然,但因拟陈髯之疏放,笔致开阖,遂有“迪科摇滚”之奇语。全篇借古写今、亦今亦古,是越轶门庭、拓展胸襟的佳作:

世相凭谁问。甚千年、楚骚余绪,一朝灰烬。铁板红牙俱已矣,换作迪科摇滚。感苍生、几多悲悯。尸位嗟无医国手,枉教人、引醉思尧舜。一息在,未应泯。画眉新样与时进。便操觚、续貂狗尾,佛头着粪。何事风流遗我辈,敢惜残年衰鬓。算只有、孤怀差近。唤起词魂和月饮,共先生、万古同销恨。情与泪,漫弹损。

《浣溪沙·过陈独秀墓》也是怀古之作,但言简而意赅,对这段诡谲历史的反思在吞吐之间隐现锋芒:

功過应难论是非,当年只手唤云雷。可堪初始愿相违。半世纵横归落寞,几番风雨感栖迟。临终心事定谁知。

“可堪初始愿相违”“临终心事定谁知”,上下片两结句一斩截,一摇曳,陈氏平生已经掩映其间。梦碧对历史现实多卓见,多定力,而不甚付诸臧否,“偶尔见峥嵘”而已,蛰堪可谓深得乃师心法。即如其《半梦庐词话》,仅谈词之作法若干,而无通常之古今词坛评骘掌故,或者不无谨慎起见。亦可录两则淙淙可听者:

词之为体宜雅言,故雅事雅言曰合体,俗事雅言曰尚可,雅事俗言曰不可,俗事俗言则可不必矣。初学者往往平仄格律在在悉依而寡然无味,使人读之生厌,究其根源即一俗字。余谓医俗之方无他,只在读书二字上。

词最主气格。气格者……要皆词人心胸之折射也。有柔厚之心,其为词也必缠绵悱恻,必忠爱悲悯。予谓作词须先作人,不有柔厚之心,必工尖苛酸愤之语,此关乎天性,所谓迥不由人也。

十三、王焕墉、赵连珠

寇门弟子尚多俊彦,各有一日之长,本书不拟详说,仅再简论王焕墉,并及赵连珠。

王焕墉(1942—)号崇斋,因与梦碧长子仲询同学而拜入寇门,又得张牧石赠“双梦一灯传”之印,以梦碧、梦边二家传人期待之王焕墉《双梦一灯传》,网文。。焕墉缅怀师恩,近年发起成立“崇碧词社”,亦延续风雅正脉之善举也。其词可读《浣溪沙》一首以见意:

刬地风高夕梦沉,弥天哀乐一灯昏。围炉夜话酒同斟。两代是非谁共语,百年忧患入清尊。淡茶明月最可人。

与王焕墉共创崇碧词社的赵连珠(1947—)系陈机峰高足,1995年,以梦碧尝于浩劫中定期与友生雅集于海河之滨,谓之“大河集”,遂与曹长河、王焕墉、冯晓光等邀集为大河吟社以为纪念,其后唱和者波及十数省数十人,亦善承香火,有功吟业。

赵连珠词风较为明爽而意旨不浅,关切现实之直截痛快尤为曹、王数家所无。如《浣溪沙·题浙江乐清金定强先生诗集》下片云:“纵使文章成鉴后,那堪时弊总翻新。空教累死一诗人”,诗人竟被“累死”,时弊之新多自不待言,而“空教”二字更透出无奈怅惘感。金氏诗以直陈史实时事见长,集中《双牌行》《三年自然灾害农村纪事三十首》《流莺曲》十三首等皆所谓能“累死诗人”者,连珠之品鉴甚为确当。《贺新郎·上元》更是常题,连珠笔下却新趣溢满:

荡夕烟花扰。便此时,才开犹落,欲闲还闹。彩胜家家朱幻碧,举目财神当道。总例是、千门歌笑。懒对荧屏归一隅,理愁思、寂寞矜怀抱。谁伴我,明月照。杞人惯自添烦恼。况禁他、世风险怪,人情乖巧。造物无端偏虐我,遣此神经大脑。强说甚、春寒心老。作意忘尘须纵酒,更等闲、身后空辞藻。搔短鬓,忆年少。

“造物无端偏虐我,遣此神经大脑”,如此句子略有启功神韵,而“世风险怪,人情乖巧”之时又岂能少此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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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郑雪峰.来鸿楼诗词[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王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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