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一篇小说，一幅摄影作品，你看了之后觉得精彩，或者觉得不错，心里很有想说几句的欲望，然而，你很快发现你无话好说，更难头头是道地做一篇理性色彩很浓的文章。你觉得脑海里仿佛起了大雾，辨不出南北，说不清楚事物的形态，觉得言辞贫乏无能，并为此感到恼羞，甚至成怒。这点意思，我在评文亚的《少年》时，也曾有类似表达。

有一点，我很明白：即使可以说清楚，你之说，也未必不是对你所评价之对象的一次伤害。此话怎讲？道理其实很是简单：一件作品，特别是一件好作品，让你觉其所好的，绝非单一或两三个因素，而是由许多因素，甚至是由多得说不清的因素所构成的；
并且，那作品之好，又非这些因素的简单排列所成，而是这些因素的互相作用所成的。你之说，只能点其一二，而不及其余。如此，你就将本来可以做多重理解的作品，变为一个价值有限的对象了。这就如同将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变成一个只有两三文小钱的贫者。最关键的一点，你把多重因素的混合作用抹杀了。你把因素一个一个地分离出来，使它们变为独立的东西，从而使人们永远也不能真正认识作品。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你一分析，所做之事就必然是离析。殊不知，在文学艺术这里，两种因素纠缠后之所得，并非是“1+1=2”的结果。

然而，我们的困境是：我们必须说。你总不能见到一首好诗、一部好小说、一幅好摄影作品之后，只慨叹一个“好”字吧？你总得对人说好在何处，并且要说得理直气壮、很像那么一回事。不说，许多专门写评论的人饭碗何在？不说，那些一般读者又如何被引导？这世界上，大多数读者需要导读，需要有人给予点拨。虽说评论乃是一种无奈的、不得不为之又不可不为之的“愚蠢”行为。然而，这“愚蠢”，又是必要的——必要的“愚蠢”。

我评文亚的摄影作品，逃不了这点“愚蠢”。我深知，我在评论她的作品时，常常言不由衷，常常丢三落四，常常胡扯。但愿我的文字没有做化神奇为腐朽之事。

文亚爱摆弄她的相机，若说这是她的爱好，我以为这说浅了她。我以为，只有我看明白了这一点：她觉得她所见到的世界，仅有文字，不能倾其所感；
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欲要表达出来，非文字所能。这样，她本能地由衷地喜欢上了相机。她让它成为她的贴身伴侣，不停地拍，也不停地写。她总能感觉到摄影的特殊能力与特殊魅力，这些能力与魅力是文字所不敌的；
存在中的一些景观，一些美感，非得用相机拍下，别无办法。她是一个对存在之美贪婪享受的人。她不肯放过，不肯失去她已看到的一切。无奈，她只好带着她的那套劳什子，极不方便地行走。她曾丢过一部相机，但她发现，相机于她犹如贾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是不可有一时分离的；
分离了，就要发生迷乱，丢失自己。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很快又买了一部。摄影与写作的双重活动又使她发现：这两者既有互补作用，又能互相影响，互为升华。摄影培养出来的画面感以及文字培养出来的意境与叙事性，互相作用，既推动了她的摄影，也推动了她的文字。

文亚在摄影技术上，尚不十分精通。说实在话，她的一些摄影作品，即使在我这样的外行人看来，也能看出构图以及用光等方面的不足来。但这并没有妨碍她拍出许多让人称道的作品。因为，能否拍出好作品来的关键，还是在于由文化修养、审美能力、思想深度共同织就的眼力上。她眼力好。当然，摄影毕竟还是要讲究技术的。她告诉我，她最近正师从一位有经验的摄影家。文亚以后的作品当会更讓我喜欢的。

我相信，她不会忘记提醒自己：莫叫那些技术伤害了自己的灵性。写完这二十四篇文章，我有重见天日之感。在这有点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时常后悔我当初见到文亚的照片又那么一下子喜欢上了她的照片。因为，完成这二十四篇文章，实在是件太艰难的事情。我在欣赏与写作的喜悦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苦衷。二十四个题目，至少得有二十四个组织文章的基点，谈何容易？为这二十四篇文章，我至少用掉了加起来足足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的光阴。我将这些题目一个一个地做着，就如同走在地狱里一般。但我从内心深处觉得：为朋友，更为这些作品，如此跋涉，值得。我还知道，等文亚以后又有了新的作品，我照样会有抑制不住的评述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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