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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手记

发布时间:2021-12-22 13:09:16   浏览量:

张平刚家的危房改造

日头坐在西山顶上,像是在等老司。在山路上转过了好几个弯儿,日头还在那儿,老司烦恼地停下车,站在路边的垭口看西天,埋怨着西下的日头说:“你咋像张平刚啊?”

第一次扶贫入户调查,作为帮扶责任人的老司去过张平刚家,入眼一看就是个破落户。土坯院墙完全塌着,陈旧却很文化的青砖门楼孤零零立在那儿,犹如断了两只胳膊的残废人。门楼上精致的砖雕吸引着老司多看了一陣儿,顺带着把院子也看了个透彻。三间出前檐的上房,房顶上除了盖塑料布的地方都长着瓦菘,没有门窗的东厦房像是被风雨打断了伞骨的伞,有一个墙角已经破败到里外通气儿,不漏雨的地方摆着锅灶。西厦房是被扒掉了,废宅基是这家人经年的垃圾堆,有几株肥大的黄花苗和野茵茜绿得妖艳。洞开着房门的上房里狼藉一片,入眼看到的凳子、老方桌、脏衣服、鞋子……还有一张床,其他的凌乱不敢细看。一只碗扣在地上,两支筷子躺在离碗很远的地方,一只鸡在探头探脑地寻找。两个年轻同事站在前檐下,询问着张平刚的老婆填写入户调查表,出来的时候扇着鼻子小声说:“屋子里一股怪味儿,难闻死了。”

老司说:“小声点儿,千万别露出嫌弃。”

他们撤到街道上,左右邻居的红砖小院像是两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张平刚家的寒酸犹如落汤鸡。

老司帮扶的四户贫困户没有张平刚家,所以,两年过去了,并没有跟这家人有交集。但老司每星期入户对接都要从张平刚家门前过,印象中木讷的张平刚讲究不起来,老婆也是邋邋遢遢,不低不高的三个女儿头发乱糟糟的。

这一天是对接日,驻村第一书记郭帅和乡里的包村领导张副镇长郑重其事地把他叫进办公室,又是递烟又是泡茶,说:“老司,你得帮忙解决点儿难题嘞。”

老司是单位里数一数二的老干部,又有个特殊的身份,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似乎应该帮忙去解决这个难题,就顺口答应了,说:“啥难题,说说。”他知道要钱要物不找他,肯定是遇到了难缠户。

张副镇长邹着眉头说:“危房改造快结束了,张平刚家就是不同意改造。专为他家开了四次会,咋也说不通。可现在,省里的检查组马上就要来检查危房改造落实情况,屎憋到屁股门儿了。”说着咽了口吐沫。

老司听出来了,关键是最后的话。郭帅的表情很尴尬,学生的青涩还挂在脸上,说:“叔,你的户先放放吧,这是影响咱驻村工作组的大事。”

老司抬腿去了张平刚家,问张平刚:“你是咋想的?”

“我要会想还会受穷吗?”

“你不可能没想法,不想把日子往前过?”

“我的日子就是日头,它转一天,我过一天。它不转了再说。”

“你没说实话。”

张平刚摊着手说:“真没想,仨小闺女,啥时候都不用想。”

老司塞给张平刚一支烟,说:“你可以这样,但你不可以让孩子跟你一样。看看,大女儿都上初中了,二女儿也上小学了,都知道好歹了,你这个当爹的情愿让她们住在这破宅烂院里,不给孩子一点儿自信?孩子们很敏感,你这破宅烂院会让她们自卑和封闭自己,见谁都低着头站不到人前。久而久之,不跟同学和老师交流,反而影响学习成绩,你想让孩子们学习差?”

张平刚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好瞎都那样儿,拢拢个子,长大了找个婆家,都是外姓人。”

老司拍拍张平刚的肩头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就你住着这破宅烂院子,还指望女儿们找个像模像样的婆家?好事儿送到门上你都不配合,你拗着,是帮闺女还是害闺女?你说说,孩子是跟你有仇,还是你对孩子有恨?非得让她们住在危房里?”

张平刚勾着头想了想,朝老司翻翻白眼,木木地笑了,说:“你说得老美。”

老司看出来自己是说到张平刚心里了,至少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就趁着又给张永刚递烟问:“我说的对不对?”

张平刚腼腆着脸说:“也对。”

老司虎起脸说:“看来你还不傻。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情愿让孩子们住在这危房里,让孩子们一直处在危险中,你这个当父亲的安心吗?如果遇到个连阴天,万一出个房倒屋塌的意外,你对得起孩子们吗?”张平刚的脸色有点儿呆了。老司知道是说动他了,就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六七十年的土墙老瓦房,要出事儿,连招呼都不会跟你打一个。”

张平刚看看上房,又看一眼接近坍塌的东厦房,彻底闷下了头。他老婆双手抱着肚子在边上踅摸,试探地问:“那还叫俺改造吧?”

老司瞄了一眼他老婆,坚决地说:“必须马上改。怀着的有几个月了?”

他老婆脸上一下子堆起了羞涩不安的笑,说:“快该生了,就是这个月。”

老司推了张平刚一把,说:“平刚,想要男孩是吧?还不趁着党和政府的好政策努力一把,让儿子也住上砖混结构的好房子?你是准备让儿子以后还住在危房里?”

张平刚无奈地看着老司,眼神中闪出一丝躲闪着的光亮,嘴唇嗫嚅了几下吐出一个字:“盖。”

老司趁热打铁说:“你儿子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叫我说,现在就开始把院子清理一下,让乡里联系人开工。”

张平刚点着头答应了。还跟老司商量着怎么盖?他想将新房盖成临街房,老房子不拆先住着,等新房盖好再搬进新房住。老司说:“看来你心里还装着盖房子的事嘛。”就没有深究他为啥拗着不改造的原因,反复叮嘱一番,把话说出牙印子,开着车去村部复命了。

张副镇长和郭帅还等在两委办公室,两人眼巴巴地看着老司,问号就挂在眼皮上。老司说:“说好了,下午就动手收拾院子,你们联系施工队吧。”

郭帅有点儿喜出望外,问:“真说好了?”

老司说:“说好了。”

张副镇长喜眉笑脸地说:“老司你真中,轻易而举就说好了,早该让你去了,张平刚拿捏死我们了。”

老司说:“张平刚会拿捏人?”

张副镇长表情丰富地又是摇头又是苦笑,似乎背后的难受不堪再提起,说:“两年前,他是第一个改造目标户。都改造完了,还剩下他一户,成了钉子户。跑断腿,磨破嘴,只差给他跪下磕俩头了!”

伙房已经开饭了。老司要去吃饭,郭帅说不中,非要请老司去镇上吃。张副镇长也说要去镇上吃,还掏出钥匙要去开车。老司说我的户还没有对接,您俩还得落实张平刚盖房的事儿,去镇上吃饭太耽误时间。张副镇长咧着嘴摊着手,郭帅捏着耳垂讪笑没了主意。老司说喂个肚子有啥讲究。

老司下午去对接自己帮扶的四户贫困户,按照扶贫对接的规定动作,一户一户地进,将四户人家的卫生打扫一遍,又分别拉了一会儿家常,将了解的情况逐一记在笔记本上。回到村部会议室填写“扶贫日志”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一起来帮扶对接的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等他整理完四户人家的村档户档,屋里明晃晃的,院子里却是黑洞洞的。驻村的工作队员们正在做饭,他一声不响地出了村部,开着车往回赶。

在乡间公路上行驶是老司最惬意的时候,车不多,两排冬青树,光亮如镜面的路面,车窗里扑进来的微风中带着植物的清气和田野的香味。老司在享受着这种畅意时,内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小不舒服。他帮扶的其中一户陈国生已经七十多岁,最近一直咳嗽低烧,光在村里吃药也不见好。老司判断是他的支气管炎又犯了。政策规定慢性病有县级以上医院的诊断证明,可以享受低保。老司一直催着他到县里的医院去诊断一下,但他就是倔着不去。老司给自己下个死任务,下次来帮扶对接啥事都不干,直接拉他去县医院。老司快要退休了,不想对党对贫困户落亏欠,让自己有愧疚。

老司出门在外像个小伙子,一进家就两腿发软,毕竟是老了。但他最喜欢的是抱孙女,抱着孙女的时候,会感到心头弥漫着一种安慰的情绪,就像一棵老树看着自己的树根冒出的芽苗,疲惫都可以当安逸来咀嚼。老司抱着孙女走到楼下,逗孙女在自己轿车的引擎盖上站高高,这时候兜里的电话响起来。他一接电话就听出是张平刚,“你是老司吧?”

老司说:“是,平刚你说。”

“明天你还来吗?”

“明天不是对接日。”

张平刚迟疑了一下,说:“叔,你来吧,好多事不好说。”

“啥事儿?”

“你来吧,来了当面说。”

老司担心一失手孙女会从引擎盖上掉下来,安慰张平刚几句就挂了电话。手机还没有装兜里就又响了,是郭帅打来的。郭帅说:“司老师好,打扰了。张平刚非让你来说,你明天上来吧。”

“啥事儿恁复杂?”

“说复杂也不复杂,你上来再说吧。在他哥哥家调解,啥都说好了,我们刚回到村部,他们又追到村部翻脸说不中了。”

“我又不是他的帮扶人,咋还让我去?”

“他好像能听进去你说的话,这事儿就是疑难杂症,还非得你这好医生处理。为大局,我求你了。”

老司想说星期六是对接日,星期日也不让歇歇,但话到嘴边却变了,说:“他说听我的,那我就上去。”

郭帅一连声说了三个好。

老司觉得下乡比在城里舒服,所以第二天就去了。一路上田野的色彩让他舒服,清新的气息让他舒服,还有一分没有预见的刺激在前头,让他感觉出自己不服老的畅荡。但这一天老司白去了,张平刚一家人封门闭户都不在家,门口的人幸灾乐祸般告诉他,“这一家人走亲戚去了。”

不甘心的老司无聊地在村部等,跟张副镇长、贾副支书和郭帅坐着,商量来商量去也找不出好办法。老司吃过午饭迷了一觉,就又去张平刚家门口等,一群老百姓挤眉弄眼的看老司笑话。老司看出来有蹊跷,就问:“都说咱老百姓厚道,这是咋了?”

老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看你老下劲儿,对平刚老好。”

老司在村子里混熟了,知道这话里有话的时候肯定后面有故事,但还是十分诚恳地问道:“有啥话明说中不中?”

有人接腔说:“你们咋非得给老和尚娶媳妇?”

老司顺着声音问:“他是真想当老和尚了?”

“那可不。”

老司明白再等也是白等,干脆站起身就走。有人在背后讥笑着问:“咋又走呀?”他头都不回地说:“做到仁至义尽了,张平刚就是蚂蚱泥糊烂墙的命。”

第二天大早,老司的车就出现在村头,他是来堵张平刚。张平刚在家门外的青石条上坐着,看见老司的车缓缓地从街路上驶来,就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站起来。老司笑呵呵地下车,说:“平刚,你中啊,你叫我来我来了,不来还不中。你把我催得恁急,你去哪儿了?”

张平刚也不做解释,红着脸说:“叔,我回去给你搬个木墩儿。”

老司大咧咧地说:“去吧,站着解决不了的困难,咱就坐着解决。”说话的时候,眼神投向周围的老百姓,笑眯眯的像是挨个打招呼。然后掏出手机联系郭帅,说自己直接到张平刚家门口了。

张平刚掂来一把木椅子,老司不推不让就坐下了。老司一坐,周围的人便都凑过来,把他和张平刚围在中间。他预感到这是看戏的,也是有戏了。

老司索性就跟张平刚敞开说起来。张平刚说弄不成。老司问为啥?张平刚说事儿老复杂。老司问咋复杂?张平刚说这地皮不叫使。老司问这地皮是谁的?张平刚说地皮是俺哥的,分家说是给我了,他打了新宅基,可没有写分单。张平刚指着老司身后几棵粗壮的白杨树,说这是俺哥种的。老司明白了,老宅院应该平分给弟兄俩,哥哥打了新宅基分门另过,还扒走了三间西厦房的木料和房瓦。老宅院路对面的地皮也是他们家的,哥哥在上面种了树。张平刚说当时说他要给哥哥拿五百块的地价,手里没钱就拖着没给。

老司说:“那等于是你們弟兄俩分家没分利亮,今儿得再分一次家;分利亮就能盖房子,是这样吧?”

张平刚闷下头不说话了。副支书老贾躲躲闪闪地过来了,远远站着不近前。老司招呼老贾过去。老贾摆着手说:“他老张家的事我不再参言,说几回了,越说越不清楚,这后面有故事。”

老司问:“贾支书你说说,这后面有啥故事?”

老贾说:“我不想得罪人,你解决吧,最后总叫你看出来。”

这是一个贫困村,全村五千多人,一千多户,其中二百三十七户贫困户。老司知道村子里有几大姓,哪一姓都不好招惹,才弄得多年没有村长。乡里为了不戳马蜂窝,任命个村支书也是副的。

老司故意把话收窄,高腔大气说:“今儿一切跑题话不说,就说平刚这房子,有啥问题摆到桌面上。贾支书,你能把平刚他哥哥叫来不能?”

老贾说:“这事儿能办到。你是代表县里乡里的,只要动动嘴,跑腿是我的事儿。”说着就去叫人了。

老贾的话让老司有些脸红,他真的没想过代表哪一级组织。但他想到这是工作,滥竽充数也不是自己故意,就不去多做解释。

郭帅跟张副镇长来了,张副镇长上前先给老司递烟,就弄得老司更像领导,所以,老司干脆就恣意得当起了正神。从兜里掏出两盒“芙蓉王”,摆出一副很江湖的样子说:“谁家说事儿不摆两盒烟?平刚,你有理,政府巴结着给你盖房子,我替你搭两盒烟。”

平刚红着脸说忘了,想站起身去买,被老司拉住了。

老司的话让周围的老百姓哄笑。老司听出来这些笑声还是很单纯的,就更放松了,笑呵呵地散着烟说:“今儿个是来凭良心嘞,乡里乡亲们看着,政府对平刚和平刚对政府的态度,谁有良心谁没有良心。咱乡长和第一书记能一而再、再而三到你家,说明政府把心给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捧出来了,看你会叫这捧着的热心变凉不会。”

刚才还哄笑的老百姓们都不吭声了,被老司的口才一下子折服了,一个个盯住老司瞧稀罕。

老司说话张平刚听过,能听到心里。他挠着头说:“你说的意思我知道,等俺哥哥过来你跟他也说说。”

老贾带着张平刚的哥哥张平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灰溜溜的女人,是他嫂子。老司招呼张平新跟张平刚挨着坐青石条上,张平新不坐,趷蹴着蹲在一旁。老司和颜悦色地拉起他,软软地刺激他说:“小老弟,你这样一趷蹴跟输理了一样。一奶吊大的亲兄弟,先不说谁输理不输理,坐在一起说说情分中不中?”

张平新勉强跟张平刚挨着坐在青石条上,老司问啥也是实腾腾地说。他说宅基地是弟兄俩的,当年没有分利亮,因为张平刚一直没有给他送五百块说好的地钱;说路这边的地也是爹娘在他娶媳妇时候许给他的,树也是他当年种的。

张平刚说现在可以给五百块钱,可哥哥嫌五百块钱少;说路这边的地跟老宅基地是一起的,哥哥可以把种的树出了,地要给他。

老司问:“还有更复杂的事儿没有?一起端出来。”

张平新老婆抢着说:“昨夜黑儿差一点儿打到他哥哥身上。”

老司看看这女人气愤的脸,示意她平静,问她说:“平新家的,你有几个孩子?”

张平新老婆说:“仨,俩男娃儿。要不谁会给他争?”

老司说:“争不争是小事儿,我现在明白平新为啥要跟平刚争了。你们是老猴教小猴学本事嘞,叫你那俩男娃儿看看他爹跟他叔这老弟兄是咋争的,将来小弟兄们争斗的经验更丰富。是不是?”

张平新老婆的脸憋得紫红,不知道该咋接老司的腔。

老司语气缓和地说:“平新你老厉害,政府都把你兄弟的房子评估成危房了,你却翘着不让政府帮他改造。他盖不成房子,就得住在危房里,等着哪天下一场大猛雨,房子一塌捂住他一窝。你不用跟他争,这老院子都又归你了。知道的人说是怨危房了,不知道的人会咋说你?说你称意?”

张平新红着脸说:“你说话老狠。”

老司说:“不狠说不到你心里,说不醒你。我要是光会说‘要得好大让小,你能听进去不能?”

张平新咧咧嘴,他老婆又抢话头,问老司:“那你说叫俺白给他?”

老司听这话,就知道女人是当家的,脑子一转,很自信地说:“不叫你白给,你可以开价。”

张平新老婆说:“那时候你们公家人工资多高?现在工资多高?当时说的五百块,现在还是五百怕是不中。”

老司问:“你说多少中。”

张平新老婆扬扬下巴,说:“最少五千。”

老司还没有说话,张平刚“嚯”地蹦起来,“我一分都没有。”手指着站在家门口的老婆说:“娃儿都快落地了,我连生娃儿的钱还没有借来,不盖了,谁叫盖谁杀了我吧。”

老司不慌不忙地拽了句戏词,说:“平刚息怒——你说我说话老美,我还没有说够嘞,你就起脚蹦大高。你打电话叫我来就是看你发脾气的?能听我把话说完不能?”

张平刚抹着泪委屈地又坐下了,抽噎着说:“叔,你看看,我是真没门儿了。”

张平刚妻子心疼丈夫,扛着肚子就往前凑,衣裳襟上挂着三支细胳膊。她已经拍不住大腿了,就拍着手仰着脸喊叫:“门前门后嘞,您都看看有这样的哥嫂没有,他家日子美死了,还想再刻薄俺。”

老司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叫平刚把老婆弄回去。平刚推着老婆往院子里走,老司安抚平新老婆说:“你要是明白人,就不接腔,人都在这儿说事儿嘞,吵起来啥也说不成。”

老贾凑到他耳朵边小聲说:“老张家的挑事儿人都在。”然后甩着手说,“连着说了几回,都是这,说着说着就吵,说成还能反悔,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老司瞪醒了一下,就多了几分警觉,假意呛老贾说:“能反悔就不算说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想从人脸上看出来谁是挑事人也难,干脆就不去管,等跳出来再说。来扶贫两年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棘手事,他相信自己还是能对付得了几个不稳定分子。他问张平新:“平刚是想解决问题,才打电话叫我来。你表个态,想不想解决问题?”看着张平新点头,继续说:“你的态度很好,你老婆也是明白人,至少在解决危房问题这一点儿,你们兄弟俩是和政府站在一起了。我也要表明我的态度,党和政府想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不了的,这问题推到今天不解决还不行了。谁不解决就追究谁的责任,用咱农村话说,要依法依规弄谁的事儿。”老司故意顿了顿,趁着点烟的功夫,横着眼扫了一圈,许多围过来的村民们都静静地等他说话。他开始亮出杀手锏,问老贾,“贾支书,咱村的宅基地清理摸底弄完没有?”

老贾说:“早几年都澄清了。一户一处宅基,这处宅基上报时算在了平刚名下。”

老司瞄着张平新夫妻说:“听清楚了吧?国家给每家每户的土地使用权是一处宅基地,多出的要收回另行分配。亲兄弟呀,咱再拗一点儿,又拗了亲情还拗了国策,还拗不到自己手里,这样明智吗?”

张平新跟老婆的脸色都僵住了,就像是正拍的皮球撒了气,一下子傻了。不过张平新的脑子转得快,干笑着对老司说道:“你说得老美,俺听你的。”

老司给张平新递一根烟,说:“不是我说得美,是党的政策法规在那儿摆着叫我有啥给你说。咱还说危房,自古至今你听说过政府来给谁修房子的?没有吧?人只知道爹给儿子修房子。按照老规矩,长兄如父,老嫂比母,平刚这日子过不上来了,平新你得拉扯着他;平刚这房子住不成了,也该你帮着拾掇,是不是这个理?”

张平新鸡啄米般点着头,面带愧色地小声说:“我也不是三岁娃子。他就是没有生个男娃儿,干啥提不住劲儿。我好几回都叫他跟我出去打工,他担心他那媳妇不中用,我说家里叫他嫂子帮着,可他都不听。他过不好我脸上也无光。”

张平刚听哥哥这样说,立马又眼窝通红,说:“我知道俺哥哥对我好。”

老司看出来到火候了,说张平刚:“你信你哥哥会害你不信?”

“不信。”

“那好,我们谁都不插言,拉住你哥哥的手去屋子里好好商量一下。我在这儿等你们商量的结果。”

这时候,人群里有人开腔了,说:“领导,你光拿着麦克风说嘞,能叫俺说一声不能?你们这贫困户是咋定的?”

虽然老贾提醒过,老司还是心里犯愣怔,眼神机敏地扫过去,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高大但脸上无肉,一副挑战的神情。他的身边还有几张阴晴不定的脸,迎着老司的目光显得很不以为然。

老司意识到真正的战口来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手机假意看信息,脑子里飞快地闪回着。确定贫困户是村里和乡里的事儿,帮扶责任人进村的时候又做过筛查和入户调查,不符合条件的都劝退了,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他观察到张平刚和张平新在这个汉子开口后,有些惶然地坐着一动没动。就满不在意地催促说:“平刚平新,你们去商量你们的事儿,别人的问题是别人的问题。”

老司话音刚落,那汉子就杠上了,说:“问题不说清楚,这房子就不能动。”

老司沉稳地迂回着问:“平刚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

张平刚插话说:“他是俺本家哥。”

那汉子说:“跟我没有关系,我就是看不惯,有的贫困户就根本不该当贫困户,村干部和乡干部办事不公。”

老司掐着分寸平静地说:“干部办事不公或者贫困户确定的有问题,你可以打电话向县里、省里举报。举报电话每条街都张贴的有,你打了吗?”

汉子趾高气扬地说:“那电话都是假的,打不通。”

老司知道他是信口开河,假意不解地追问了一句,“你真打过?”

汉子信誓旦旦地说:“真打过。一打打到外省了。”

老司晃晃手里的手机问:“好兄弟,你是不是拨错号码了?”

汉子显得有些傲慢,炫耀地四下看看,带着煽动的口吻说:“我一个数字也没有拨错,这就是假号码,来糊弄老百姓的。”

人群中果然有小骚动,议论纷纷的。老司的内心有些得意,这汉子的信口雌黄是送到他手上的破绽。掐菜掐心儿,放树刨根儿,他已经断定胜局了。他平和地朝汉子招招手,汉子大咧咧地掐着腰傲视着他。他主动掏出一支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汉子面前。汉子不接烟,却朝着张平刚兄弟说:“问题说不清楚,这房子不能盖,看看能办乡里和县里的难看不能。”摆出一副横竖不吃的样子。

老司谦恭地说:“兄弟,你叫我说两句中不。”

汉子奚落老司说:“你不是县里的干部嘛,你不是说来老美嘛,说吧,说不清楚你就甭想走。”

老司被他的羞辱激起了情绪,知道不能再一味的由着汉子了,突然丢起脸色说:“我是咱村的帮扶责任人,放心吧,一月两天走了还会来。我先问你一句,敢对你今天说的话负责吗?”

汉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张平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敢负责。”

老司轻蔑地笑笑,一字一板地说道:“你不负责也不行,每一个字我都录在这手机里了。”说着晃了晃手机。趁着张平信发愣的瞬间,很坦荡地说:“你现在再拨打一下举报电话,敢不敢?如果是假的,我老司能叫县委书记和乡党委书记上门给你道歉,这罚码大不大?如果举报电话是真的,而证明你是在说假话,我问你,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造这样大的政治谣言,你敢负法律责任吗?”

张平信的脸一下子成了酱紫色,目光恍然地梗着脖子说:“我不打,我知道那是假的。”

老司知道他已经失败了,却不愠不火地劝他说:“你不敢再胡说八道了,就你现在说这假话和借机生事阻碍扶贫的行为,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我打一个电话,你今晚上就得去拘留所。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司给他掐着指头说,“寻衅滋事,造谣诽谤,煽动对抗政府扶贫,就算你还算不上黑恶势力,可你犯法了,不管你想打工还是做生意,都得先接受法律惩处再说。”

老司的话如绵里藏针,一下子把张平信扎得遍体鳞伤。几分钟前的一个蛮横汉子像被打了一闷棍,几分钟后软塌塌成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把一把地擦着汗头都不敢抬一下,更不敢看一眼脸前的老司。老司的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差点儿拍他一个趔趄。

有几个老者挤过来朝老司说好话,撵着张平信回家。老司不放话让他走,说:“张平信说我拿住麦克风了,说来老美,那我就再说几句。平刚这事儿前后拖了快两年,谁都知道船在哪儿湾着。张家一门人家家户户都住着浑砖到顶的房子,有的还住着小楼,就忍心看平刚住这破宅烂院子?政府出钱为平刚改造危房,你们故意刁难,叫老张家兑钱给平刚修房子,谁愿意?你们老张家人要是真团结,就把力气往正经地处使,一家一户出个人来帮平刚攒忙盖房,叫外人也看看老張家人不是光会帮倒忙。张平信,我要警告你,平刚家的房子啥时候盖不起来,你啥时候都干净不了。下次说事就不是跟平刚在这儿了,是跟你去公安局里说。明天村里安排施工,盖好盖不好我找你说。”

张平刚看老司说了一排子,赶紧递上矿泉水说:“叔,先喝着水,我带你去看看我拉的砖。”

老司知道他这是让老张家人脱身嘞,自己也感到该收场了,就跟蹲在一边的张副镇长和郭帅打招呼,说:“一起去看看?”

张平新也跟过来软软地笑着说:“晌午去镇上饭店吃点儿饭吧,叫大家都跟着费心。”

老司指着张平新说:“你们兄弟俩咋商量?”

张平新摆着手说:“啥也不说了,比着您操的心,再说啥俺就没人味了。政府都能帮俺兄弟,俺当亲哥的也感谢党和政府。”

张副镇长说:“今天下午挖地基,明天下地基,后天砌墙,能不能保证不耽搁事儿?”

张平新和张平刚异口同声说:“中。”

回到村部,老贾就憋不住笑起来,朝着老司竖起两个大拇指,说:“司老师真是高人,老张家今儿个一起脚踢到了铁钉上,以后看谁家还敢抖能。”

张副镇长也感叹:“工作也是分人干啊!”

陈国生的病

给陈国生家当帮扶责任人,老司还是很满意的。当然,这是后来的感受。刚开始时候,咋看他咋别扭。一说话就想呛,还不敢呛,只能拿捏着尽量少说话。

老司第一次进陈国生家的时候,看到七十多岁的他理着整齐的寸头,精神面貌根本不是想象中贫困户的邋遢,自卑,一副可怜相。家里虽然十分破落,但他坐在沙发上,双手安然地搁在满是污垢的扶手上,犹如是坐在外交部。

老司说:“老哥哥,我是咱家的帮扶责任人,来跟您对接了。”

陈国生冷冷地说:“对接啥?是对接穷?还是对接富?”

老司不想说出那个“穷”字,就笑哈哈地说:“我是扶贫干部。”

陈国生说:“对接富,咱对不上;对接穷,咱不需要。我给大队干部都说了不当贫困户。”

老司揣摩着说:“这不是谁当不当的,有家庭收入和几项指标卡着,想当的也不见得能当上,不想当的也不能自己说了算。”

陈国生说:“那你先扶我起来吧。”

老司以为陈国生是坐在沙发上起不来,特意瞄了一眼手里的入户调查表,没有发现有病残的记录。狐疑着去搀扶陈国生,没想到被搀扶起来的陈国生说:“好了,你帮扶了啦。”似乎他是帮助老司完成了工作,颇有些冷幽默的味道。他的行为让老司感到好笑,断定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帮扶对接日有规定动作,第一项就是打扫卫生。老司给陈国生家对接,就是给扫帚对接,陈国生看着他一扫帚一扫帚地扫地,基本不搭理他。老司跟他拉家常,问什么他就说什么,不带遮掩的,他真是很穷,可就是不承认自己是贫困户。他说自己是吃不愁穿不愁,再说穷是给共产党抹黑。老司指着他破破烂烂的家让他看。他说:“猪打泥儿,狗看门儿,鸭子凫水鸡打鸣,你是不懂,农民就是这日子。”

陈国生是老年慢性支气管炎,老伴儿是心脏病,致贫原因填写的是因病致贫。正上小学的孙女跟着他们生活,儿子离异后一直外出打工,一年回来一次,家里的日常生活主要靠女儿接济。

别别扭扭交往了一年,老司才明白一点儿,原来陈国生是憋着一肚子气。儿媳妇撇下孙女离开时说了一句话,“连一件像样的衣裳穿不起算了,连一间像样的房子也没有。”为了让儿媳回来,他伸着手借遍了所有的亲戚,紧赶着盖了三间混砖到顶的平房。谁知道手快的陈国生竟把危房改造错过了,还欠了一屁股账,他不懊恼都不对了。

第一年各项政策和帮扶措施都在落实阶段,帮扶效果不明显,帮扶责任人没有几个不被埋怨的。陈国生总对老司说:“你下来支差划不着,快该退休了,還帮他们装啥样子,坐办公室里雨淋不着风吹不着多美。”

老司说:“我来不是为谁装样子,真心想下来转转。党中央要改变作风,扶贫就是一次练兵。过去县里的干部多年都不下乡,干部和老百姓成了两张皮,干群关系还从何谈起?”

陈国生觉得老司说得实在,也说:“我不是党员,我都知道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常年都不见人民,咋为人民服务?”

老司说:“咱俩见解一样,我这不就被派下来了,至少到2020年,我一个月来看你两次,不是走马观花。”

陈国生掐着指头算了算,说:“你能一个月来两次,连着四五年?”

老司说:“咋不能来,这以后就是工作。你不脱贫我不撤人。”

陈国生搔着头发笑了,说:“还真有人关心老百姓了,老好。”

老司认为陈国生是一个很正直的老头儿,陈国生也认为老司是个很实在的人。两个人能坐在一起抽烟喝茶了,话一说多就免不了推心置腹。拿陈国生的话说,他一辈子是有心没有命,年轻时候也是个追求上进的人,早年想当兵求出路,因为带兵的嫌弃他瘦小,没有实现梦想。后来在大队里看青当民兵排长,一直靠近党组织,但因为村子大要求入党的人多,也没有实现愿望。那年开始选村长,倒是当了一回候选人,因为陈姓一门人太单,也没有选上。跟着大队跑跑跳跳半辈子,不会日鬼弄棒槌,也没有弄个一官半职。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儿就是寻了个好媳妇。那些年还是大集体,他揣着公社开的证明,进大深山里去给生产队里买耕牛,被一场雪封在山里出不来,就借住在了老伴儿家。老丈人看他人本分也勤快,家又是山外的,就把闺女许给了他。当年的老伴是深山出俊鸟,人好看,身材高挑,高洒洒的比自己还猛势,第二年春上就娶回了村里。一闪眼几十年,要不是老伴跟自己心贴心,说不定自己早窜出去了。

冬季,财政扶贫给陈国生家安排了光伏带贫项目,老司还动员他参加了中药材种植项目。村里的贫困户有种植红参的,有种植艾叶的,还有种植黄芪的,陈国生选择了种植艾叶。艾叶是当地的野生特产,沟沿、荒坡上到处都是,无须啥技术,但他只愿意种一分半地。

老司给他讲政策,说:“你种植一亩艾叶,政府补贴你五百元,割下来的艾叶有公司上门收购。”

陈国生不屑地笑笑说:“我不做那梦。”

老司劝他几回,“四亩地可以种三亩艾叶,留一亩当口粮田。三亩地光政府补贴你就能拿到一千五百元,卖艾叶的钱也归你,这一项收入就不小。”但他都固执地拒绝了。

当艾叶收购第一茬的时候,开始落实补贴款。艾叶收购补贴表上清楚地写着,陈国生种植艾叶0.15亩,补贴款是75元。这个数字显得十分刺眼。

老司数落陈国生,他略显尴尬地说:“信了十回都不真,不信这一回却是真的。”不过他给老司解释,“想着是多少种点儿,万一砸手里了自己也能卖,还省得你为难。这回是真信了。”

当光伏带贫项目的半年收入1500元打到“一卡通”上时,老司奚落当初不敢签字的陈国生说:“这回信习主席了吧?”

他笑嘻嘻地有些憨实,说:“信。”

“得到钱是啥感觉?”

“美。”

老司发现陈国生说这话时,眼角的鱼尾纹湿津津地洇出几条线。

村里给贫困户安排公益岗位,每月有几百元的收入,老司去征求陈国生意见想让他报名。陈国生问:“那是弄啥嘞?我怕不会弄。”

“扫地会不会?给你分个地段,每天把卫生打扫好。”

“你以为我光会吃啊,会。”这个倔老头也会开朗地笑了。

老司带着他去村部开分工会的时候,他跟在老司的身后,有些忘情地哼着豫剧《朝阳沟》里的选段,“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王银环我也成了公社社员······”一字一板唱得摇头晃脑。

老司夸他说:“你唱得不赖。”

他说:“嗓子不中了,当年我跟你嫂子坐在月亮地儿里能对唱半夜,我一句她一句,那才叫美。哎,老司,你说说,政府为啥对咱贫困户这般好?”

老司诙谐地说:“还不是想叫你美嘞。”

他说:“不瞒你说,就这一段,我给你嫂子又对唱了两回,就是美嘞。你看看,孙女上学有营养补助,我跟你嫂子每月还能领俩老年人钱,用电、吃水、种地又有这补贴那补贴,没想着老了老了日子美开了。”

老司看着笑成屁花子的陈国生,想告诉他贫困户住院看病也不花钱,但话到嘴边收住了。这样的话总是有点儿暗示,像是在诅咒老年人,显得不吉利。他转而说道:“老陈啊,你努力活到一百岁吧,建设美丽新农村嘞,以后的日子保准越活越美。”

“活恁大干啥,跟后辈人争粮饭嘞?再好好活十年,这辈子也算是在福窝里打过滚儿,知足了。”

陈国生的地段分在新村部附近的街道上,副支书老贾也说:“面子活分给老陈弄,这人责任心强。”

新村部建在大路边,帮扶对接日下乡,老司下车就能看见陈国生。村部前的小广场上扫得干干净净,连附近的道路两侧也是看不见一点儿垃圾。他坐在扫把上,有点儿落叶什么的,就赶快跑过去清扫。老司蹲在他身边一起抽着烟夸他,他小声对老司说:“你给我找这点儿活不赖,我也不能丢你的脸。人是咋说嘞,老勤快老勤快,老了光吃不动不勤快,那就离死不远了。你不是还想叫我活一百岁嘞。”

“想叫你活一百岁是真,可该歇也歇歇,一天打扫两次就行。”

“坐家里也是闷着吸旱烟,坐这儿又不嫌累,看看这看看那,哪儿都是景致,多美。你晌午去家里吃饭吧,女婿过年掂了两瓶好酒,我去买俩凉菜,咱老弟兄喝两盅。”

“我这是政治任务,喝酒犯纪律。”

“犯啥纪律?你能吃上我的饭是工作到家,你能喝上我的酒是工作出色,领导叫你跟我打成一片嘞,不吃饭算打成一片了?”

但老司有硬借口,喝了酒咋开车回县城?

春节后的第一个对接日,刮着小西风,天干冷干冷,残树叶在村部的广场上翻飞。老司年前最后一次对接,陈国生的老慢支病就犯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出不来门,说话喉咙里像是抽风箱,就强行将他送到了乡卫生院,还不知道老陳的治疗效果啥样?

老司在村部开过对接前的碰头会,就先去了陈国生家。以往他是按街道顺序走,将四户帮扶对象走一遍,最后那一家才是陈国生家,但今天他觉得应该掉个次序。

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们能在村里过完五天年的人很少,即使不走也都躲到县城里去了。寒冬的街头鲜有人迹,只有各家的对联还崭新地显示着节令的气氛。有几条狗在街边打闹,春节的几天日子显然让它们兴奋,往日干涩的毛色上也添了一层油亮。

陈国生家的院子里寂静如无人一般。老司站在房门口喊叫了两声,陈国生的老伴儿郑云无精打采地挑起帘子出来了。老司说:“新年好嫂子。老陈在屋烤火嘞?”

郑云被问候着,连笑都笑不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目涟涟地说:“进来吧,他出门去了。”

老司感觉到异样,进屋坐下就问:“有啥事儿?”

郑云抹了一下眼角说:“你年前劝他住院后,就再也没有进家,这会儿可能是住他大姐家。”

老司心中“咯噔”一下,是不是自己强当家惹出老两口的别扭了?

郑云哭丧着脸说:“住院第一天拍片子,大夫就叫去洛阳做切片化验。洛阳的大医院留他住院,他死活不住,眼看都该过小年嘞,又回到乡卫生院。过两天闺女去洛阳取结果,就成赖病了。他问啥结果?闺女心里老难受不说。可能是叫他看出了蹊跷,连卫生院也不住了,年前到现在挨着亲戚门串,去舅家,去姨家,去大姐家,还有二姐三姐家,就是不进家。”越说越心酸,泪水像是耙子扒。

老司听得心里沉甸甸的,能感到这家人的年节过得是多么恓惶。搜肠挂肚说出来的开解话也不疼不痒,临走想起一句自认为恰当的安慰话:“既然病情已经确诊,按照扶贫政策,我马上向民政上给老陈申请低保。”

郑云说:“谢谢你的好心肠,俺不想叫外人知道。”

老司体会着这家人心理上的压力,低声说:“该享受的政策不享受是我的错,我会把握。”当他走在大街上时,突然为生命的脆弱感到惆怅。虽然都知道生命有期,可当死亡的预期降临在熟悉的人身上时,就像是地狱来的邮差狞笑着从身边路过,让人不寒而栗。

老司顺着街道拐进一个巷子中的马素素家门口,入眼就看见他亲手钉在大门外的公示牌有两个角翘着。细一看,铝材质的公示牌一个角都被撕开了,有一条火药米黄色的喷射状痕迹,筷子粗的几个鞭炮残骸还夹在上面,这显然是被人恶作剧故意炸开的。他敲开了门,马素素侧着身把他朝门里让,刚想开口问公示牌她看见没有?马素素倒先问他去没去陈国生家?神神秘秘地说:“陈国生得赖病了。”

老司没否认也没有肯定,反问道:“你咋知道?”

马素素说:“都知道了,就是不敢说。陈国生自打年前住院,就再也没有进过家,年节间一家人也都不出门。臊气嘞!”

老司突然感叹,社会发展了,人情就少了那种乡村的质朴,市井的冷漠与自私已经悄然地渗透进农村。帮扶啊,真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不是只改善贫困户的物质生活质量,还要改善他们精神层面的素质。他们学不了哲学、文学、艺术,但至少要学会去使用人情冷暖,善良不只是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更主要的是把善良的光芒释放出去温暖别人。陈国生为什么不敢进家?除了对病魔的恐惧,难道没有对人情冷暖的畏惧吗?他是怕自己脆弱的精神在跟病魔抗争的时候,还要招架人情的伤害。“如果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以前总以为这是一句没有多少深度的歌词,但现在却一下子理解了,这是多么朴素的深度啊!

老司觉得应该跟马素素说说这件事儿。他先马素素进了上房,坐在煤球炉子前取着暖问:“年过得怪好吧?你孙女嘞?”

“好好。娃儿小,天冷,赖在被窝不起来。”

“还有谁在家?”

“儿子打工走了。闺女年后也想出去打工,还没有联系到合适的地方。”

“闺女才十六,你想想,是不是让她继续上学,上个技校或者是大专,上出来孩子发展空间更大。”

“她不想进学了,闺女家,再照看几年,找个婆家我就安生了。”

“儿媳妇有信儿没有?”

马素素叹息了一声,说:“有信儿,又跟别人家结婚了。咱没有结婚证,想管胳膊也伸不了恁长。俺娃子老实是其一,没本事收住人家的心;家里没有当家的,日子穷才是关键。”

“过去了,就不说了,你现在也很自强,带着这个家不是一直在向前走嘛。”

“十几年了,俺受的罪谁知道?我那几年愁得头发都大把大把地掉,没有政府帮这一把,真得就没有指望了。”

“你也是臊气过的人,你想想,当年你丈夫突然离世的时候你不难受吗?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熬过这么些年你不艰难吗?谁都有可能是生活的倒霉蛋儿。陈国生家遇到这臊气时候,最需要的该是什么?最需要的就是安慰,也可能是一句暖心话。”

“也真是,谁到难处谁知道难受。”

“你们都是我的帮扶户,也算是一层关系,抽空去他家坐坐,陪郑云说说话。就算是同村同组的乡亲,去宽宽心也是应该的,是不是?他们会感念你的。”

“我不好串门子呀。”

“你就当是我给你的任务,学学串门子拉闲话。人在难处,闷也会闷出病,家长里短的随便给她说。”

老司叫马素素把闺女叫出来。她闺女走出来的时候,像个半生不熟的甜瓜,胖乎乎的手端着手机,眼睛始终没有看老司一眼。问什么都像哑巴没有反应,只是问到上学,才头也不抬地吐出一连串的“不上不上”。

马素素在一边补充说:“是真不想上学了。”

老司觉得很惋惜,但还是叮嘱马素素不要乱联系招工广告,女孩子走错一步就会毁一生,保证下周给她找份工作。老司拿出户档和村档,让马素素把年前打进她一卡通上的补贴记录对照无错,一一摁了指印。又交代她两件事,一是要把孙女的户口入籍,不能耽误上小学;二是要继续保证今年的中药种植规模,她家的意向是这一年脱贫,千万不敢马虎应付。然后,去门口将被炸开的公示牌钉周正,又去就近的张高楼家。下面还有贾小超家。

老司赶在晌午将四户帮扶对象走访完,跨上村部广场的台阶时,碰上了准备回家吃饭的副支书老贾,就拉着老贾的胳膊说陈国生。老贾摇着头说:“他得肺癌是迟早的事儿,老烟枪,地里种的烟叶都叫他吸了。你知道他是啥人?有想法有心气儿的人。就是命不好,一辈子弄不住大事儿,就闷着头吸烟,就心思重。他能把自己关屋子里吸一天烟,门缝里冒出的烟像是失火了。”

老贾说话有些啰嗦,看老司的表情都瘫掉了,才问:“你说叫我弄啥嘞?”

“给乡民政说说,得给陈国生办低保,他家应该是低保贫困户。”

“中中,你去给郭帅说说,晚上开会俺俩一起给新伟说。”民政所长叫张新伟。

下午回城的时候,老司开车绕到陈国生家,看到大门锁着。打陈国生的电话,也是处于无法接通中。就坐在车里隔着车窗问街边坐着的村民:“谁知道他家人去哪儿了?”

一个胖胖的老女人急不可耐地靠上来,探着头手搭在车窗上压低声音说:“这家人有事兒了,公家可得帮帮他。儿媳妇嫌穷跑了,咬着牙盖房子要再娶,借一屁股饥荒盖好了,当家的躺倒了。屋漏逢上连阴天,倒霉。”这女人一口气就想把陈国生家的忧愁都说出来,说完还愁眉苦脸地直摇头。不管是不是真替陈国生家发愁,这都是令人欣然的好苗头。老司问女人:“你问陈国生叫啥?”

“俺一家子哥。”

“那你多操心一下你嫂子,别让她先垮了。”

“她?是看见你才垮了吧?见俺没掉过一滴泪,也没有说过一句难心话,还装着她家的日子老好过呢。”

“你得陪她多说说话,宽宽她的心。”

“你说的?你不知道她那个人,性子太刚。要是俺老头有个头疼脑热,我一个电话,在市里当科长的儿子都得回来。她可好,国生哥得赖病了,她捂着怕门前门后知道,还怕娃子知道回来。”

老司苦笑了一下说:“那你也只当不知道吧。”

“那你还叫俺跟她说话不叫?”

这也许是乡村女人八卦的另一种方式,但老司相信,如果走下车去跟她聊聊,一定还会说出杂七杂八更多的事儿。就推脱着说:“你看情况,能说话时尽量多关心,谁家也不是挂着无事招牌。”

陈国生的电话似乎是要永远打不通了,一连打了三天,竟把无法接通打成了空号。老司跟单位请个假,去县医院找大夫讨教,他想知道陈国生的病情该怎样处理才是最好。隔一天又要下乡对接,如果自己心里都没谱,还咋帮人家出主意想办法,再进陈国生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夫的头顶都秃了,一圈的头发却乌黑,坐在那儿忙着应付病号,连头都顾不上抬,只能看见一片儿干净的头皮闪着油腻的亮光。他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就退到诊室外坐在候诊的长椅上等。

老司前几年经常来医院,父亲患食道癌也是在这个肿瘤科治疗,坐在这儿不由得就想起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和治疗时的点点滴滴,仿佛都是眼前的事,实际已经几年过去了。现在想来有点儿后怕,还有点儿麻木,不知道那时候几个月没有笑脸是怎么熬过来的?父亲是把自己交给了亲人和医生,带着对生存的渴望受尽折磨在生死间被动地挣扎;亲人们在煎熬和疲惫中胆颤心惊,还要在生活工作的混乱中为医疗费用周折,总之医院是一个让许多人不堪回首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左右睃视,这里的结构已经改变,更整洁、安静和明亮了,使他找不到以前搀扶着父亲的熟悉环境。他想,父亲的魂魄游走到这里的时候也会认不出的。他又想,父亲的魂魄为什么会来这个令他伤魂的地方?不会来,永不会来!

他沉思着就想到了不进医院的陈国生,也许他已经是怕了,知道距行将就木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怕把一家人的日子带进无尽的泥沼,所以就把绝望得不行打扮成冰冷得不行。他想自己此刻的目的,是不是有想把陈国生弄来跟父亲一样经历一遍生死挣扎的念头?不敢肯定,但也觉得不排除有这样的念头。贫困户在乡卫生院住院不掏钱,在县医院只掏四百元基础费用,再花多少钱都是财政和保险兜底。对生命的尊重应该是救死扶伤,扶贫工作已经把这因病返贫的缺口堵得死死地。

大夫终于叫他了。他进去空着手坐下,谦恭地微笑着给大夫说:“我是咨询一下,我的帮扶对象患了肺癌,躲着不想治疗,我想我得有理由,能劝他尽快住院。”

大夫和他脸对脸地坐着,他这才看出来秃头的大夫还很年轻。大夫用手习惯地敲着桌子角,面无表情地问:“怎么知道他是肺癌?”

“年前去市里做了切片检查,最后确诊的。”

“他叫什么名字。”

“陈国生。耳东陈,国家的国,生命的生。”

大夫开始在电脑上查找。老司有些吃惊,还担心自己没有诊断材料,会跟大夫费不少口舌,原来这些信息都联网了。大夫趴在电脑屏幕上看了一会儿,很简单地说:“住院交四百,其它的花销就别管了。这是新政策规定的,尽快来吧。”

老司说:“关键是病人想等死,您是不是能给我说说有几种治疗办法,让我能说到他心里,劝说他来住院。”

大夫轻描淡写地说:“想做手术就做手术,不想做手术就直接化疗,这些办法都能维持他多活两年。”

这么不庄重的不严肃的谈论生命,只有在医院里才能看到。老司觉得出这个大夫的漫不经心,就强调说:“他是我哥。”

大夫说:“那还是化疗吧,年岁大了,更保险些,三年五年也是可能的。”

老司出了县医院就去了乡下,直接把车停在陈国生家门前。郑云坐在房门外正跟马素素聊天。马素素说:“呀,咋又来了?”

他笑笑说:“嫌多吗?”

马素素也笑,说:“你那车烧的是啥?自来水吧?”

“我也想,但自来水不会跑。”

马素素显然是把老司的出现想到了自己身上,对郑云说:“嫂子,人家领导是对我不放心,怕我不来陪你,亲自上来陪你了。”

郑云撩着花白的长发,沾着泪说:“他还没有回来。”

老司坐下来,喝了一口手里拿着的纯净水说:“你想办法叫他回来,我后天对接得见着他。”

郑云愁容不展地说:“我有啥办法?不中你开车我跟你去找他,你的话比我的话管用,找着了拉回来。”

只好如此了。老司开着车在逼窄的乡道上飘,车轮在水泥路面上跑过,响彻着“嚓嚓嚓”的摩擦声。在陈国生的大姐家见到这个脾气怪异的人,外甥们也正在劝解他。陈国生对老司的到来很感意外,蜡黄的脸上浮现着被人关切的满足。他故作超然地挤出一丝丝的笑,对老司说:“你是怕完不成扶贫任务吧?我死了你就彻底完成了。”

老司黑着脸埋怨他说:“啥任务?你就没有明白,最上边的人是有情怀的,是他们在做事业,我是个跑腿传达的。这不叫任务,这叫亲民爱民,这叫为人民服务。”

“我这病是死症根儿,看不好。”

“看不好也得看。老陈,你也是明白人,你说人谁不会死?人从生下来就知道有一天会死,可不还都在努力活嘛,你为啥不想着多活一天多给嫂子和孩子们一天精气神?”

陳国生默默得流泪了。

马素素的婚事

老司想把马素素女儿安排到扶贫车间上班。郭帅说她女儿的年龄太小,要了解一下算不算是辍学。扶贫政策上有规定,如果算是辍学,还要写明辍学原因,适龄期按规定是必须上学的。老司想去马素素家再说说这事儿,可马素素说:“晚了,闺女跟着人一起去洛阳打工了,一家饭店急着要服务员。”

老司惋惜地说:“孩子还小,还是一棵正修穗的玉米苗,没长成就掰了吃嫩玉米穗不划算。出去一转,心转野了,再想回头都难。”

马素素说:“也不小了,咱乡下的小闺女都是初中毕业就不上了。我倒是高中毕业,还不是得当贫困户。”

老司被马素素无意识地噎了一下,赶紧填写了明白卡,更新了户档,就出来走了。老司来马素素家,都是快来快走,寡妇门前是非多,多坐一分钟都觉得是犯忌。

接下来的一个对接日,就让他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容量。那天他推开马素素家虚掩的大门,站在院子里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应。走上台阶一推屋门,也是虚掩着。他朝房间里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应声,只好坐在台阶上等。心想,这女人今天怎么粗心了,往日来家里没人都是锁着门,莫不是早上去地忘了锁?

刚点着一支烟,就听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扭头惊了一跳,马素素五岁的小孙女头发乱蓬蓬的,赤条条地站在屋门口,眼神惊怯地看着老司,手里抓着一包拆开的方便面。

老司问:“露露,你奶奶呢”

露露说:“夜黑儿出去了,叫我看门。”

指甲盖儿大的一个小女孩儿被放在家里看门?而且是大长的一夜?这奶奶也真是心大!老司又追问:“你一个人在家一夜?”

露露点点头,揉着哆马虎眼说:“我老怕,奶奶说叫开着灯。”

“你奶奶怎么不关门?大门、屋门都开着,多不安全啊!”

“我开的,我怕我睡着了,奶奶回来开不开门。”

心软的老司眼眶湿润了,这一夜里小女孩儿像个担惊受怕的小动物,会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你奶奶还没有回来?”

“我当你是我奶奶。”

老司无语了,拉着露露去屋子里看她是怎么睡的。露露指着灯泡给他看,说:“一直没有关灯,关了我怕黑。”又指给他看乱糟糟的被窝,麻利地一下子爬上床去,钻进藏着玩具和小食品的被窝里。

老司的肚子里憋着一股无名火,打马素素电话,还是关机。想走又走不了,干脆重新坐下来等,看看这个娘们几点钟才会回来?

这时候,门口晃过一个老女人,似乎是晃过去了,又折身回来将半个身子探进院子,是马素素家的邻居。她诡秘地朝老司笑笑问:“还没有回来吧?”

老司说:“没有。”

“经常这样。”

“经常咋样?”

老女人很鄙视地撇撇嘴说:“您不是都看见了。”

老司一脸茫然,感觉突然间和这个老女人成了一个阵营的,至少对马素素的反感和厌恶是一样的。老女人怪诞地叹息一声走了,好像这个老女人长长的叹息上带着许多粗剌剌的钩子,把他憋着的火气给挂走得无影无踪,让他一下子窥见了马素素的另一面。

马素素很快回来了,人没有进门声音先进院子了,“是谁把门弄开了?”她似乎很意外。当她费力地推着自行车进到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台阶上坐着的老司竟愣了一下。老司看着她也愣了,这女人满头汗湿,一绺一绺的头发粘在额头和脸颊上,浑身上下都沾满新鲜的泥土星子。自行车已经没有了自行车的样子,除了前面的轮子,所有能披挂的地方都摞着刨出来的花生秧子,红薯秧子左攀右捆将这些尚未来得及择的花生秧子绑得结结实实。

马素素羞赧地支住自行车,朝屋里喊叫了一声,听到孙女清亮的应声,才如释重负地对老司说:“您恁早就来了。叫我洗把脸,起五更去地干活了,弄得不像個人。”说着,从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拽下毛巾,又顺手从地上抓起一个瓷盆,钻进了厨房里。

听着厨房里传出来“哗啦哗啦”的水洗声,老司疑惑了,马素素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倒下,一下子又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看着那沉重的自行车,觉得干坐着很不合适,就开始去卸自行车上的花生秧子。虽然十分小心,一伸手还是弄了两手湿漉漉的泥巴,而且卸了不到一半,失重的自行车就歪倒在院子里。他像是在抢救自行车一样,抓着前轮把车身往外拽,将满是泥污的自行车拽出来,自己的手上、裤脚都沾上了泥星子。马素素闻声冲出来,非要让老司停手。老司觉得再殷勤会让这里的气氛产生错觉,就站到水管上去洗手。

马素素红着脸返身又回了厨房,很快就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个洗菜的塑料筐子,麻利地择拣了一筐子花生果,端到水管上“哗哗”地冲洗干净,又端到老司跟前让他尝鲜。

老司接过菜筐子放一边,说:“你把小孩儿穿起来吧。我先帮你择花生果。”

“她自己啥都会弄,也会穿。”马素素说话的尾音有些虚弱,直接蹲到了老司的身边,一起择着花生笑吟吟地说:“还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干部,帮着架水管,修厕所,装闭路,还给这补贴那补贴,进门就干活,操心俺的日子。”

老司从她闪烁的话语中知道她要解释,与贫困户促膝谈心也是必修课,就鼓励她说下去。“别东拉西扯地捧我,直接说正题吧。”

“啥正题?”

“你心知肚明,却问我。”

“小娃儿们的话你也信?”

“小孩儿嘴里掏实话。”

马素素眨巴眨巴眼说:“地里不是活多嘛,白天我得去扶贫车间上班,只能瞅夜里捞摸着干一些,不然一季的收成烂地里多可惜。”

“干一夜?从天黑干到天亮?”

马素素的脸红了,手抓着一把花生不说话。

静默有半分钟,老司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去打听别人的隐私呢?缓和了口气说:“我不说你,只说孩子,把一个几岁的孩子撇在家,而且一撇就是一夜,你不担心万一出点儿啥事儿?”

老司还想说下去,想好好地责备一下眼前的女人。没承想这马素素长吁了一口气,用袖子沾着泪说道:“我容易吗?三十二就死了当家的,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子,早年有人劝我改嫁,可都嫌弃两个娃子负担重,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不能撇下掉头就走吧?一咬牙,下死口就守着娃子们过了。当寡妇的日子就是吞黄连,地里的活我得当个男人使,怕谁帮我会落闲话,累死都不敢叫一声苦。有一年收玉米家里没有架子车,我带着俩娃儿咋弄?收不到家里就不是自己的,只好把六岁的女娃儿埋在玉米堆上,让十岁的男娃儿跟我一趟一趟背玉米。我背一编织袋,娃儿背一书包,整整背了一夜。天亮了,我看着露头的日头后怕,万一俺小娃儿哭一声,漫天野地嘞,黑更半夜嘞,招来野狼可咋办?俺娘仨在地里抱头大哭了一场,俩娃儿哭着哭着就乏困得睡着了。”

老司不解,问:“孩子的叔伯不管吗?”

“谁管?脸都仰到天上。为了这块宅院巴不得把俺娘们挤走呢。”

“那还有门前门后和左邻右舍呢?”

“一拃都不管,还指望一拕。寡妇门前是非多。”

“咋会这样?”

“农村的事儿你咋会明白呢!”

“以后,有难处你尽可提出来,但昨晚的事儿不能再有。”

“我保证不会了。有难处就给你们说。”

老司离开马素素家,刚转过街口就被人从后面野蛮地拽住了。扭头一看,是跟马素素住一条街的王贵。不等老司开口,王贵就瞪着眼问:“有这样的贫困户吗?公开搞破鞋。”

老司皱着眉问:“你说明白点儿。”

王贵气愤地朝身后一指说:“她把小女娃儿撇在家不管,天一黑就去张沟找男人睡,大清早跟那男人装作去地里刨花生,往人眼里揉煤渣嘞。你都清清楚楚看见了,管不管?”

老司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但又似乎不明白,问:“你管她干嘛?”

王贵腰杆一挺说:“俺是她大伯子哥。这不是朝俺王家脸上抹屎尿吗?”

老司思忖了一下,温和地对王贵说:“老王,要不咱先这样,你说了,我知道了,咱先当没有这回事儿。人要脸树要皮,咱看看她以后还会犯不会。”他不想让马素素的事儿弄得太明亮。

“都四五年了,狗改不了吃屎。”

老司吃了一惊,问:“你咋知道?”

王贵满不在乎地说:“都打她好几回了,打不改。”

“从今往后不能打。”老司虎起了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道:“儿女的婚姻还不能管,兄弟媳妇的事儿你更无权过问。”

王贵好像不在意老司的严肃,反问他:“那你说咋弄?”

老司说:“不弄,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王贵有些失望,咧着嘴摇摇头说:“你算去毬了,扶贫干部连这都不管。”

“扶贫干部就是只负责扶贫。”

“她伤风败俗,还扶她啥贫?叫她吃饱喝足了疯涨得更欢势?”

老司觉出了王贵的放肆,不能示弱又不好跟他理论,就软中带硬地说:“不管她做啥事儿,看不顺眼咱不看。她真犯法了,有派出所管她,但你不能动手打她。她现在身份敏感,你打她就是打贫困户。扶贫是政治任务,谁动手打贫困户就是找不自在。”

“你说这贫困户倒成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最好不摸。节骨眼儿上。”

“去毬。”王贵沮丧地摆了一下头,悻悻地走了。

老司看着王贵的背影有些小得意,像是刚拔了一个导火索,但往张高楼家走的时候,心里依然还揣摩着马素素跑张沟的事儿。如果真是四五年了,真不能等着一包脓溃烂。

张高楼是老司帮扶这几户中最让人头疼的一户。他是独孤员,早年在外游荡,带回来一个外路女人,还生有一女儿。后来得了强直性脊柱炎,丧失了劳动能力,外路女人带着女儿在一夜间就消失了。邻居们说:“他沒病的时候也不干活,都是外路女人干。”

老司对张高楼有两个印象,第一个印象是说话不靠谱。张高楼说他以前的名字不叫张高楼,是当兵的时候希望自己能坐在城市里的高楼里工作,才改名叫张高楼。老司能听出他是想展示自己的胸怀。老司想给他争取复员军人的待遇,就了解他当兵的情况。他说自己是在新疆的矿上入伍,当了三年兵,回来的时候穿着军装,还说了部队的番号。老司问他是不是有证件什么的?他说都被他的女人带跑了。老司就去县民政局说明情况查档案。民政局的人说,从抗美援朝到现在的复员军人档案都保存得很好,就是查不到有张高楼这个人。又在网上查找张高楼所说的番号,压根就不存在。老司心有不甘地趁着入户又和他进行了解,他说不出个所以然,竟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要老司放弃。

副支书老贾评价说:“听他说话得坐到月亮地儿,当听瞎话儿。”

老司明白了,觉得自己老了老了还犯幼稚,以后再不提张高楼当兵的事。

老司对张高楼的第二个印象是富有想象力。张高楼走路是典型的强直性脊柱炎走法,点着一只脚尖,提着半边臀,僵直的腰弯成直角,僵硬的脖子还得歪着。老司看他第一眼,就决定要为他弄个轮椅。回到局里发动捐款,好不容易弄够轮椅钱买好送到他门里,才知道自己又犯了幼稚病。张高楼说他就不会坐,吃饭是站着,看电视是站着,看书也是站着,写字也是站着。那情景就如给瞎子配眼镜,根本不是路数。老司是爬格子写字的人,所以对他夸耀的写字很有几分兴趣。不是站着写字,而是写字,想知道他写的字如何?他得意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写好的纸,歪着头递给老司,强调着说:“我使毛笔。”

老司看着张高楼写的字,先是一愣怔,每个字全都工工整整,一笔一划,但全都不认识。问:“这是你写的字?”

张高楼侧歪着身子得意地看着老司,嘴角勾出一丝神秘的笑,肯定地回答说:“是。”

“这是啥字?”

“你看看能认识不能?”

老司一页一页地看,每一页写的字体都不一样。就一页一页地问张高楼:“蝌蚪文?”

“不知道。”

换一页,“楔形文?”

“不知道。”

换一页,“这个像鸟,鸟形文字?”

“不知道。”

……

如果张高楼会摇头,肯定摇得像拨浪鼓。可他不会,歪着的头脸犹如一个一动不动的面具,嘴角勾出那一丝神秘的笑也一直保持着,显得玩世不恭和自信。

老司有些狐疑,说:“你不认识咋写出来的?”

“有人教我写出来的。”

“谁教你的?”

“神。”

“鬼话,跑偏了吧。”

“真的。”

“你说说,我听听。”

“神要叫我写的时候,会把我从梦里弄醒写;我正看电视,神叫我写,我要是不想写,电视自己会关;我正端着碗吃饭,神叫我写,就得赶紧放下饭碗写,不写就浑身不美。你说怪不怪?”

老司不想评价神,也不想听他说神的事儿。又把注意力放到字上,问:“你这是毛笔写的?”

张高楼自负地说:“看过的人都不信,说像钢笔字。”说着,伸手从桌子上的笔筒里抽出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

老司细细端详了几支毛笔,说:“是像。老张,能用毛笔写出钢笔的效果,这也算是书法,也是你老张的本事。”

张高楼有些激动,眼睛夸张地眨巴着,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红旗渠”烟,抖抖索索地要给老司掏。老司看他长指甲里的污垢都积满了,赶忙把自己的烟给他递去:“有好馍不吃赖馍。”

张高楼接住老司的烟,放在鼻子上嗅嗅说:“闻着都是香的。”叼在嘴上点着后,上下嘴唇突出得像个黑猩猩,呲呲溜溜猛吸几口,吞云吐雾中犹如把一个烟熏火燎的高帽子戴在了头上。

老司干脆把自己的烟撂在他的桌子上,说:“你咋吸烟像是吃烟喝烟?我闻不了二手烟,去院子里帮你修剪一下花草。”

张高楼跟在后面艰难地走到院子里,笑嘻嘻地说:“上次扶贫检查对我的印象好不好?他们没想到吧,我一个贫困户,独孤员,院子收拾得如此之美。”

老司说:“人家很意外,你这么热爱生活,这么有情趣。”

院子里到处都种着花草,四周的土里种满了四时的绿化树,据他说都是这几年去村部和公路边捡来的。满院子的花木也都是种在各色各样的烂桶烂盆烂锅烂塑料罐子里,有从别家移栽的,也有从田地里直接弄回来的。老司在修剪着,张高楼如蜗牛般跟在后面拉话。

“老张,我知道你是为啥不想去养老院。”

“我自己的日子自己会过。”

“对,你是有情趣的人;还有,在家能保护住你的想象力。”

“以前恁难我都过了,这时候党和政府关心着,我更不想去,在家多逸得。”

“党和政府就是放心不下,才安排你们这些孤寡老人去养老院。我也带你去看了,条件比你家里强多了吧。”

“有人管吃管穿,好是好,可我受不了,独孤员惯了。”

“你得去,改改你的脾性,人多热闹,文化生活也丰富。”

“我不去,我这毬脾气到那儿服不住水土。你要硬叫我去,那我受症人家养老院也不安生。”

“打听个闲话吧。你能给我说说马素素的事儿吗?听说他大伯子哥跟她有矛盾?”

“马素素是小寡妇熬成老寡妇,熬不住了,他大伯子哥嫌丢人,就找茬口收拾她,听说有一回打得尿了一裤裆。”

“真是这样的?”

“那咋不是,小寡妇要脸老寡妇没皮,门一开就关不住了。”

“咋说?门一开就关不住,人头很多?”

“多不成赶集了?别的我不知道,闹得最明的,是张沟的张冠杰。跟我一个部队的,复原回来就学养鸡,养羊,养牛,养兔子,反正啥都养了,啥也没让他发财,翻腾到底儿还把老婆搭上了。他那媳妇可好看,拉饲料翻车了,就砸死在西坡的沟里,撇下两个男娃子他拉扯着过。也不知道他俩是啥时候勾搭上的,我看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正合跷,可就是弄不成事儿,这四五年都是偷偷摸摸,叫人都是捣脊梁骨。你也包着她嘞,不中你给他们成全成全,叫他们谢承你。”

“他俩要是成了,那我就不用为马素素帮扶了。”

“你要能把事说成,我就去敬老院。”

“为啥?”

“没想头了呀?”张高楼猛吸溜一口烟,歪着嘴笑。

“你很幽默啊。那我争取说成。”

张高楼的眉毛一挑一挑顽皮地说:“你要把马素素能说给我,才显得你真有本事。”

“那不中,说给你,你就更不去养老院了。”

秋罢,老司去马素素家对接,把户档的记录一项一项加给她看,说:“人均收入三千四百元是脱贫标准,你家已经达到七千多元,到年底应该达到脱贫目标。”

马素素也认可,但表示出对当贫困户的留恋,说:“早知道这标准就不让闺女出去打工了,还能多当几年。”

老司笑着讥讽她说:“你以为这是职业?当贫困户光荣?”

“小娃儿恋娘,老百姓恋党,谁想当个没人管没人问的没娘娃儿?有干部关心着多称意。”

“你这话能上书,可该脱贫时还得脱贫。上边有指示精神,脱贫不脱政策,扶贫政策依然可以享受到二零二零年。你自己写申请摘去贫困户的帽子,政府不但让您继续享受贫困户的各项补贴,还会给你发自主脱贫奖补金。”

马素素也是干脆人,说:“那你让我啥时候写我啥时候写。”耷蒙了一下眼皮,又问:“写申请前我能住回院吗?”

老司看出了她的精明,说:“只要是医生让你住院,照样还能享受政策。”

晚上老司开车回城的路上,接到馬素素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我住院了。”

老司有点儿费解,问:“咋说住就住了?你是啥病?”

“嗯——病就是病,叫我咋跟你说呢,大夫让住院的。”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不是对接日,但驻村办通知所有的帮扶责任人进村入户,说是省里的检查组来走访抽查扶贫情况。老司电话联系马素素,她还在乡卫生院。由于她家被确定为今年的脱贫户,抽查是少不掉的,老司担心她态度有变化,直接拐去了乡卫生院。

马素素做了痔疮切除小手术,有一个陌生男人在陪护。露露扯着男人的手说是她爷爷。老司说:“是张冠杰吧?”

男人腼腆地点着头,拘谨得跟老司握着手说:“您这人老好。”

老司问马素素:“今天能出院不能?”

马素素坐到床帮上,揽着露露羞涩地笑着说:“小手术,不碍事,就说今天出院呢。”

老司为了踏实,说:“要不我接你回去?我开着车嘞。”

马素素说:“中啊。”

老司拉着马素素奶孙俩回家,在路上马素素开口了,说:“老司哥,你得帮俺个忙。你早先对俺说过,两不愁三保障,缺啥少啥你都帮扶,对吧?”

“有这回事儿。”

“那俺现在缺老头,你得给俺帮扶个老头嘞。”

老司笑了,说:“张冠杰都在这了,这还用我帮扶?他不中?”

“他中,可他是个人影儿,站不到人前。”

“活蹦乱跳的一个男人,你咋说他是人影儿?”

“我这几年叫打来打去,他都没法出面,不是人影儿是啥?”

“那你叫我咋帮你?”

“把人影儿变成真人,把他变成俺老头。”

“这多简单的事儿,你俩人两情两愿,去办个结婚证就成了。”

“你出面就简单,你不出面就不简单。”

“为啥?”

马素素晃了晃手里新买的智能手机说:“你功能强大呀。”

老司心里体会到了马素素的用意,也明白一个农村寡妇再嫁的难处,迟疑了一下说:“这事我真得听你的。”

上冬前,老司果真接着马素素和张冠杰进了一趟城,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领好结婚证,马素素非要给老司的车加满油。她的用意很明显,说:“老司哥,你当好人当到底,把俺俩得光明正大地送回家。你是老虎,往那儿一站,能震住满街的狗。”

老司不让她加油,说:“你们结婚,跑这两趟算我随礼。”

老司加完油回到车上,马素素正倒在张冠杰的怀里抹泪。老司说:“这是弄啥嘞?喜日子里有啥不高兴?”

马素素喜极而泣地说:“俺是高兴嘞,没想到俺俩的事儿成在扶贫的老司哥手上。”

张副镇长的大棚和花椒树

贾小超是个年轻的贫困户。老司第一次去他家对接,当贾小超和妻子翠莲站在面前的那一刻,他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夫妻俩才都三十出头。

后来了解到,贾小超的爹当年从豫东过来烧砖,给贾家当了上门女婿。生下他和弟弟妹妹后,他爹思乡的心情太迫切,也是不愿意受拿捏,情愿将他撇给贾家继香火,要回豫东老家去。去个闺女事儿小,得个孙子事儿大,贾家放他爹带着一家人去了。从此贾小超就成了爷爷的香火根苗。

爷爷奶奶在贾小超娶妻生子的那一年相继去世了,但爷爷奶奶去世前叮嘱他的都是:“多生娃儿,得生个‘带把儿的。”

没有“带把儿”的,在农村就不算是日子。翠莲第一胎生个女娃儿,第二胎又是个女娃儿,第三胎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儿。翠莲跟贾小超一打架,就会敲打着贾小超骂:“姑奶奶是你养的猪狗牛羊?还是嬔蛋的老母鸡?”

翠莲愁得不行,她受不了自己的肚子。“生下小三儿小四儿,人都被吓住了,肚子却还没有被吓住,屙一脬又生個小五儿。”

贾小超在陪着翠莲做了两次人流后,自己也崩溃了,看着一院子的娃儿们,像是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创造力所导致的无法摆脱的压力,从此一蹶不振。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他走不开,看着是钱挣不到手里。

翠莲说:“做一锅饭,还没端碗饭没有了。换个锅,才半年又显小了。”外人眼里,这家人凌乱得就像是走街串户讨饭的,经常是大孩子穿着小衣服,小孩子穿着大衣服。翠莲已经顾不得丑,带着娃儿们在别人的眼神中走过,挂在嘴边的自嘲是:“吃不到嘴里,穿不到身上,在咱村那就是说俺家嘞。”

贾小超见人话少,说起日子就是一句话:“铁丝穿豆腐——提溜不起来。”

副支书老贾经常批评他,“俺姑父留你给贾家立功嘞,光生可不算是立功,得把娃儿们养大。张口闭口当豆腐嘞,你是敢当豆腐的人?”从此,贾小超有了“豆腐”的绰号。

有一天,张副镇长带着两个军人来跟驻村工作队接洽,第一书记郭帅和副支书老贾一起见了面。张副镇长介绍说这是当地的驻军,来参加扶贫的。老司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驻军为扶贫修建的大棚已经开建。郭帅问他帮扶的户中有没有壮劳力在家的?他说:“有,贾小超家。”郭帅说让他到村部开个会。

张副镇长在会上讲,火箭军驻军援建七百平方米的塑料温室大棚,助力我们赵村的脱贫攻坚。作为乡里的包片领导,我感到压力很大,遇到这样的好事儿为什么还压力大呢?我给大家掐着指头算算咱们扶贫这本账。咱们赵村作为全县最大的贫困村,有筛选确定的贫困户二百三十七户,首先这个数字大;再者,咱们驻村工作组进村之前,赵村是个村级组织瘫痪的不稳定村,工作难度也大。进入扶贫攻坚阶段后,我们从2017年至今,投资七十万元建了一座光伏电站,带动贫困户二十户,年户均增收三千元,每年为村集体经济增收一点二万元;屋顶光伏,每年为村集体经济增收四点三万元;投资九万元,新建扶贫车间一百九十平方米,每年为村集体经济增收八千元,带动二十余人就业;投资六百二十九万元,新建扶贫车间五千平方米,每年为村集体经济增收十万元,带动一百余人就业。养殖方面,扶持贫困户发展养殖猪牛羊在八十头以上的有五家,二十头以上的有十家,十头以上的十二家。种植方面,艾叶、红参、苦参等中药材种植达到千亩左右,除政府发放的补贴外,平均每户收入达到三千元元以上。从驻村至今,新修村级道路十五公里,新建桥梁五座,入组、入户道路全部进行了扩宽硬化;新打农用机井十五个,安装太阳能路灯二百零三盏,建设文化中心一座六百平方,修建文化广场二千余平方。这么多事,说起来容易,哪一件事儿干起来不是翻来覆去作不死的难?就拿这件事儿来说,用地难,人家部队援建的是种蔬菜的塑料大棚,咱得找到适合种菜的地吧。找到地了,这是谁家的地?用多少?啥代价?还都得协调吧。地协调好了,种菜需要水源,还得协调打井吧。这些协调好了,还得联系施工,工程要求,材料材质,施工进度,质量验收标准等。说实话,部队的同志比咱们做事要求严,光施工队就谈了三家。就这一件事儿,办下来就如扒了我一层皮。如今是大棚建好了,部队负责提供的种子和生产设备也都到位,人家还负责产品的收购,可让谁来承包这大棚成了目前面临的问题。第一必须是贫困户,第二家里必须有劳力,第三必须是个种植能手。种菜不是种庄稼,大棚蔬菜对咱赵村也是新鲜事,把大家召来开会也就是要选这个人。

大家对这事都有想法,可盘算来盘算去自己的帮扶户,都又打退堂鼓。老司报了贾小超,老贾直接就摇头,“俺一门人,我知道,他干不了。”

老司坚持说:“他年轻,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啥都可以学,啥都可以干。”

张副镇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现在是报名,我看可以算一个,瘸子里面挑将军,说不定最后还真就属他有优势。”

有人奚落张副镇长:“坐主席台上打恁大的哈欠,也是一景呀。”

张副镇长说:“除了扶贫包片,班子分工撕拽不开了,又把全乡富民工程的花椒种植分给了我。昨夜陪几十个村会计算了一夜花椒账,眉毛胡子都得抓。”

老司夸赞张副镇长说:“你刚才讲那一大排子话,讲得头头是道,光是那一沓子数字,能记得那么清楚都要费一番脑子。”

张副镇长又打了一个哈欠,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揉揉眼有些得意地说:“今儿个讲得粗,上次省里来检查,我自己把数字整理出来,整整背了两天,汇报时才没有露怯。汇报事儿要具体到项目名、户名、人名、数字,数字要具体到小数点后两位。都觉着当领导美,自己受症自己知道。不过我可佩服老司,我要有老司那两片子嘴,干起工作就省劲儿多了。”

张副镇长随意说出“老司那两片子嘴”的时候有人偷笑,老司感觉有点儿不美气,张副镇长顺手在自己的嘴上做了个掌嘴的动作。这句话在当地有点儿淫亵之嫌,乡干部的粗糙摩擦起文人的神经,文人老司顿感无奈,也调侃说:“我正佩服张副镇长那两片子,他就拉扯上我,两片子就两片子吧。谁不是由两片子生来为两片子长,吃两片子的苦还得受两片子的累,享两片子的福还得遭两片子的罪。张镇长你得记住,我快退休了,你那两片子的日月还长,以后可得管住你那两片子。”会议室里哄堂大笑。

散会了,老司正往外走,张副镇长直接就扑上来了,搂着老司的肩头亲密得犹如是父子。张副镇长趴在老司的耳畔说:“老哥,多担待啊,说错话了,不是有意的,顺嘴流。”

人就那么怪,一瞬间的事儿,老司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心里果然就满天乌云散了。他说:“我没有时间为一句话生气,多少事儿都干不完。再说了,老皮子老脸,还能搁不住你搔那两下。”

张副镇长如释重负,把老司搂着直摇,说:“就是就是,老神仙不计较就好,我得改改,年轻人说话没捞摸,憨撂。”

“没事儿,不说不笑不热闹。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五。提拔不想了,只剩下干工作的份儿。”

“咋会这样想,你已经搭上车,前途正亮。”

张副镇长滑稽地仰脸看一下天,说:“前途正亮吗?借你吉言,那我得努力。好了,我去工地,半個月后部队首长要来看种上的菜。还有花椒,大堆大堆的事儿,哪件事儿都像是屎憋屁股门儿。”

“对,快去快去,省得到时候屙尿不下来。”老司看着张副镇长骑上摩托车,像个撒欢儿的驴子一路叫声地跑了。

他紧赶到贾小超家,见贾小超怀里抱着不会走的娃儿,正坐在门墩上木着脸看手机。大女儿和二女儿坐在门洞里写作业,上幼儿园的双胞胎趴在地上,脏兮兮的像两只小猪。

老司说:“小超,我给你说个事儿。”

贾小超喊:“大妮,搬个凳子。”

十来岁的大妮掂个凳子摆在老司跟前,说:“爷爷请坐。老师说俺家是贫困户?您是来扶贫嘞?”

老司被问一愣,看见大妮明净的眼睛里闪动着懵懂的阴影。抚摸一下大妮疑问的下巴,像是要抹去孩子的问号,说:“老师说的也对也不对,是国家觉得你爸爸妈妈养你们太累,非要让你家当贫困户,帮着你爸妈一起养你们,你上学的营养餐就是国家给的。你是国家的花朵,国家很爱你们。”

“爷爷,我不是国家的花朵,我们是祖国的花朵。”

老司笑了,说:“国家就是祖国,你叫贾倩倩,也叫大妮,两个名字。”

大妮忽闪了几下眼睛,满足地去写作业了,但还不时的朝着老司和贾小超看,听他们在说什么。老司觉得这孩子已经开始敏感外界的事情,就小声说:“小超,不低不高五个娃儿,你愁不愁啊?”

“我是叫磨蚀的不会愁了。”

“真当豆腐嘞。”

贾小超挠着后脑勺苦笑,说:“叔,我就怕干不了。”

“谁生来啥都会干?不都是学着才会干的。”

“塑料大棚里种菜是细耍活,我看过电视上的,怕是弄不了。有人撑头,我去出力还中。”

“只要一家人承包,你说行,就是你们夫妻俩弄,技术肯定会想办法找人教你们。小超啊,你年轻轻的,不能还没有抬脚走路就想着找拐棍儿吧。”

“你觉着我中不中?”

“造飞机造导弹的事儿你肯定不中,但种菜这事儿我觉得你中。”

贾小超突然给老司撂了一句话,说:“叔,那你去给俺媳妇说去。”

老司尴尬地咧咧嘴,说:“你先说你干不干,你如果愿意干,我再去做你媳妇的工作。”

“按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不干是憨子,可这撒不开手啊。”贾小超抖擞着腿上的小娃儿。

老司发现五个娃儿的五双眼睛都滴溜溜地看着他,但还是站起身走进院去,隔着灶火门槛问:“翠莲,你在做啥饭嘞?”

翠莲在灶火门里晃了一下说:“叔来了。先做一小锅精粉挂面,把小的打发住;再做一锅汤面条,俺一家人吃。你等着也吃点儿吧叔,甭嫌瞎,咱乡下就是这条件。”

老司对着灶火门说了一遍塑料大棚种菜的事儿。翠莲问:“种出来的菜咋弄?”

“我不是说了,部队包销,全部给人家。”

“事儿是老美,就怕咱给人家种不出来,负不起责。”

“我给领导建议一下,找个技术员教你们种出菜啥样?”

“叔,你叫俺考虑考虑吧,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胡应承。”

老司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回到村部,郭帅问他谈得啥样?他说积极性不高,主要是担心技术。老贾凑过来甩着手说,贫困户本来就是缺劳力少技术,这事儿又是要劳力要技术。郭帅说这么好的项目落地了,咱们要是放个空炮,驻村工作队就成笑话了。老贾说结底就是普通农户都抢着干,贫困户干不了,不信你看看。郭帅说这星期必须定下来承包人,张副镇长说了,半个月内得让菜苗露头。

开碰头会,每个帮扶责任人传来的信息都不乐观。瘸子里头挑将军暂定两户,其中一户就是贾小超。立马通知让这两户来村部,争取尽快确定一户。

贾小超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不会走的娃儿,衣裳襟一边拽一个趔趔趄趄的,敞着怀拖儿带女的样子很滑稽。老贾说他:“你要是再有俩奶布袋,就真成家庭妇女了。”

另一户是一个姓李的残疾人,五十多岁,一只胳膊丧失劳动力了,早年经常种瓜。老司把贾小超带到会议室,跟他坐在一起,小声问他:“跟翠莲商量了吗?没有变卦吧?”

“都没有说卦,咋变卦?”

“现在过来就是定事儿,你得积极要求种菜。”

“叔,我听说部队要求的严,咱把菜种不好人家不会要,那不都砸手里了?再说了,俺拉扯着这一窝,秋麦两季的庄稼都忙不过来,真不敢接手这差事。”

老司立着眼说:“你咋会这样呢?该下面条了,揭开锅盖还是凉水,我这一把柴火算是白烧了。”

贾小超呲着牙笑,说:“真不中,弄不了。”

老贾在一旁听着老司和贾小超对话,嗤笑着说:“老司,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你还想试试,烂泥糊不上墙。”

郭帅问老李:“你是啥想法?贾小超不种你就必须种。不能让人家部队的塑料大棚空着。”

老李转着脖子找他的帮扶责任人,说:“去说的可不是肯定叫我种。”

郭帅说:“不是肯定让你种,那是还要按照条件竞争,没人跟你竞争了,不就得你种嘛。你也答应种了,咋会这样推脱呢?”

老李显然对这事儿有些心虚,说:“我就是胡乱答应一声,根本就没有打算跟谁竞争。都不竞争了,我老能?我也不竞争。”

门外传来一声尖利的摩托车刹车声,张副镇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坐在一张空椅子上就问:“定住谁家了?”

郭帅说向他示意着说:“目标户就是这两家,正说着看看叫谁弄,放到正场儿上了都又想褪套。”

张副镇长开始对着贾小超和老李问情况。老司在边上只听不说话,他觉得临时抱佛脚的一蹴而就过于简单。张副镇长对他们很不满意,甚至是有点儿生气,高声大气地说:“我费心费意地把部队的项目争取到咱赵村,想着是办了件大好事,照你们这样的态度,我等于是把抓了一把屎往自己脸上抿。平素常说起穷都能敲锣,为你们赶穷神嘞,咋都是牵到市儿上没驴了?还叫人管不叫了?习总书记叫二零二零年脱贫嘞,像你们这样的态度,拉着赶着都不上套,光等着喂到嘴里再吃,那啥时候能脱贫?”

老司看着张副镇长气上来了,赶紧挥着手制止,说:“他们也不是不种,主要是话急,这不是当时敲锣当时有应声的事儿,搁谁头上都有点儿吃不准,脑筋急转弯不也得有个转弯的时间嘛。”

张副镇长似乎气不消,指头点着头顶的空气说:“党的政策是真好,可你们是真毬说不成。”

老司息事宁人地说:“叫我说,小超和老李也别一张口就回绝,有个词叫人穷志短,啥是志短?志短就是穷思维嘛,穷惯了,想法就不敢放开了。没有靠山,搁不住折腾,心小得像芝麻粒大。张镇长刚才说的话粗理不粗,政府和干部在身体力行为你们当靠山,你们有什么担心和不放心的。”

张副镇长舒缓了口气说:“反正我就是这俩关紧事儿,大棚和花椒,书记下死命令了,这个星期要把菜种上,这个月底要把药材地里的花椒種上。我这一段是没明没夜在咱乡里跑,你们只要答应种菜,可以记住我的手机号,遇到困难随叫随到。”

老司说:“小超先表个态。”

“叫老李家种。”

老司差点儿被呛个喷嚏,赶忙捂住鼻子揉了揉说:“当我没有说,也当你没有说。”

老贾说:“小超的话连个屁臭都没有,我是你哥,我能看着是坑叫你往里跳?老李你说。”

老李说:“我也不种。”

张副镇长崩溃了,拍着桌子说:“大棚是咋了,那是个炸弹,都不敢碰吗?”说着,把求救的眼光投向老司。

老司苦笑了一下,说:“教育农民永远比带领农民重要。咱大家都坐在这儿说到天黑儿也说不成,小超,老李,我今天就是打黄昏回家,也得带你们先去看看大棚,走吧,种不种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们知道拒绝了什么?”老司抱起小超的一个娃儿,说:“你们谁去?把老李带上;我去把小超一家都拉去。”

山野上,庄稼发奋地成长着,浓绿、油绿、浅绿、黄绿,层层叠叠的绿色像是散漫在山坡上开农作物物大会,有芝麻、玉米、花生、豆子、向日葵、艾叶等等,它们已经喝足了今年的雨水,茁壮了,都仰着脸默不作声地站在日头下,琢磨着饱满的心事,只有路肩和坡隘子边的树上,有知了在喋喋不休地发言。白色的塑料大棚就建在村边的一面阳坡上,犹如是庄稼群中一蓬硕大的怪物,远远望去闪着刺眼的亮光,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直接通到大棚前。部队的战士们已经将大棚周围的环境修整得齐齐整整,新安装的水泵,新架的电线,还有两间崭新的平房。

老司一干人带着贾小超一家和老李进大棚里体会,里面的滴管管道和所有种菜的东西悉数备齐。郭帅将一件一件的东西给他们讲,并许愿要聘请个技术员教他们一个月。棚里热得很,不大一会儿就是浑身汗,老司和张副镇长先退出来,站在棚外看山景。张副镇长小声对老司说:“老哥,看你的了,必须说通。”

“我想想咋说,说半天跟对着墙说话一样,遇到这样的人,思想工作还真难。”

张副镇长对老司诉苦道:“你说的教育农民是真说到点儿上了,就拿种花椒树说,我从请技术员培育苗圃,到从苗圃基地起苗、蘸泥浆、装袋到上车,一件件都是亲自领着人干。还得带老百姓一趟一趟到陕西韩城参观,让他们亲眼看看人家种花椒的收效,启发他们接受。一次一次,反反复复,磨破嘴皮,就跟那马知了一样,嗓子都喊直了。我想办法在村里先弄“示范户”,又让村干部当“花椒专干”,镇里的农业综合服务中心给他们签担保合同,找公司提供种苗,负责收购,没有一样事儿不得亲自上门。说实话,我看着是当镇领导嘞,不是老百姓看我的脸,是我看老百姓的脸嘞。不瞒老哥说,我宿舍里的床上,办公室的桌子上,全都是花椒种植的书。领着种花椒这两年,我把自己都磨成了技术员。从选苗、种植到管理,我是一道道难关学出来的,拿起剪刀到地里就能“咔嚓咔嚓”疏枝。没有先教育老百姓,那只好教育了咱自己,再教育老百姓。全镇的二十万亩花椒基本上定型了,就等着挂果叫老百姓们笑了。”

老司指着一片艾叶地里的花椒树问:“这也是你领着种的?”

张副镇长说:“是,头一年我亲手示范种了十几棵,第二年我又亲手掂着剪子教他们疏枝。你看看,乡镇副职干着难不难?”

正说着,大棚里的人都出来了,张副镇长推推老司说:“下点儿劲儿。”

老司掏出兜里的烟,先给小超和老李递,还诙谐地问了一声:“翠莲吸不吸?”

翠莲泼辣地笑着说:“吸,来。”大胆地伸出手。

老司就真给她递一支,给小超和老李点着烟还要给她点。她笑着把烟背在身后,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留着让小超吸。老司说:“小超的主意都是你拿,你也都看了,说说,这事儿能干不能?”

翠莲说:“能干,咋不能干。就怕里面道道多,干不好挣不住钱还落埋怨。”

老司说:“把你心底儿想的都说出来。”

翠莲说:“这设备都是人家部队上的,将来用水电谁掏钱?用坏了谁修?这棚子万一坏了谁修?俺是光挣个出力钱,还是啥都是俺负擔?菜种坏了算谁的?部队收购的菜价多高?俺种一年是不是会赔?这都是事儿。”

老司叫老李也说说。老李说翠莲说的就是我想知道的。

老司扭头对张副镇长说:“我按照我理解的意思说,说不对的地方你及时纠正,能把他们两家的疑虑打消为准,好吧?”

张副镇长说:“你老司的话就代表咱驻村工作队。”

老司得了准,转回头说:“我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说,首先,你们有啥样的担心都是正常的,但要理解政府和部队的好心。咱政府和部队是来扶贫,不是来当老板,是培养你们当老板,所以不存在叫你们挣出力钱一说。张镇长把这个项目争取到咱村,就为了让咱村脱贫有保障,要是让你们赔钱,张镇长争取来弄啥,给自己挣骂名嘞?其次,我要说说刚才翠莲提的几个问题。这些前期投入的设备,都是部队上投资给咱免费使用的。就像咱前年扶贫给没有电视机的贫困户送电视机,都是免费提供,但你不能说你看电视机的电费谁掏?电视机将来坏了谁掏钱修?这道理明摆着,电费和看坏的修理费都是你自己掏,再叫送你电视机的人掏不合适。这塑料大棚可不是只能用三年两年,十年八年你都用不坏,你们也睁眼看着嘞。部队花十来万援建,说是承包给你们,实际就是白送给你们,只是要求把种的菜给部队。这样的要求跟没有要求有啥两样?你把菜种坏了,那是你不经心,部队也不会打死和尚要和尚,硬等着让战士们吃你种的菜?你想想市场上有多少菜?要你的菜又不是不花钱,人家不会去市场买?想开了,人家要你们种的菜,跟菜价无关,是解除你的后顾之忧,不叫你们担心卖菜的问题。打个比方说,老李,你盖个门市,再进进货,让翠莲卖货,你还又把货买走,其中赚的钱都算是翠莲的,你干吗?反过来,翠莲,你干吗?你们俩肯定谁也不干,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可政府和部队干了,情愿为你们当这个傻子,你们想想这是为啥呢?这还不都是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为了二零二零年的脱贫攻坚战,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党中央一声令下派干部驻村入户,守在身边为咱们服务,非亲非故却都为咱们思前想后,跑前跑后,咱们感到不美吗?老百姓下雨淌水踩泥没人管——硬化道路,夜黑看不见路没人管——架路灯,门前屋后再脏再乱没人管——搞环卫,孩子上起学上不起学没人管——免学费加营养餐,房子是不是危房没人管——改造,吃不到嘴里穿不到身上没人管——低保,看不起病没人管——新农合,这样不美吗?陈国生害病花十几万的医药费了,自己就掏了四百块钱的基础费用,这是谁管嘞?还有得尿毒症那一家,我记不住名字,连她得心脏病的孩子,娘俩这两年花了六十多万,这两家是儿女管了?还是爹娘能管?不都是党和政府管的嘛。从这一点儿说,党和政府比他们的爹娘儿女都亲,光靠爹娘儿女命早没了。翠莲,你这几年为孩子们在学校吃营养餐花钱了吗?光伏发电收入,种植补贴,大大小小多少项帮扶措施,你家的哪一项少了?老李你家的危房改造叫你花钱了吗?你不花钱就住上那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是啥感受?你家的各项补贴也不少吧?咱就以私论,假使你们有个这样掏心掏肺帮忙的朋友,你们会咋想?早该被感动了吧,上刀山下火海都该跟着走,眼看着前面是坑也该陪着跳了,对吧?人不就图人家一心对咱好嘛。何况这不是坑,还是让你们发家致富的好事。你们也看这大棚了,啥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棚盖好,设备买好,水井打好,抽水机安装好,连菜籽都准备好,种下菜就能挣钱。好事送上门,你们还瞻前顾后的推来推去,这样还能对起党和政府的一片心吗?还能对起咱这些不喝你家一口水、不吃你家一碗饭、心甘情愿围着你们转的干部吗?”老司正板着脸说,突然亦庄亦谐地把话头转到翠莲身上,“尤其是翠莲,我整天往你家跑嘞,没有一回说给我准备一支烟,还操心多要我一支烟,想占一支烟的便宜。都夸你可精能,我看你老憨,能看到一支烟的小便宜,就没有看到这样的一座大棚,能给你赚回来多少大便宜?就这一个大棚,几年干下来,叫你将来儿娶女嫁都不作难,花不完的钱。”

翠莲脸红着要还给老司的那一支烟,惹得大家都哄笑起来。翠莲说:“叔,俺种,不管别人种不种,俺种。”

老李似乎也怕落后了,凑近老司说:“俺也想种,领导们安排吧,咋安排俺咋听。”

张副镇长和郭帅面面相觑,不种是都不种,要种又抢着种。郭帅无奈地干笑着说:“球踢回来了。”

老司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苦笑着说:“刚才的话忘了只对一家说了。”现场一下子陷入了静默,都听着四野的知了声无休止的聒噪。

翠莲忽灵地看着老司,又看看张副镇长,又看看老李,说:“这样吧,俺两家一家种一半,看行不行。”

老李慌着接腔说:“行行,我看行,多了一家也种不过来。”

张副镇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但他说:“你两家咋分,自己商量,决定权由老司说了算,我今晚上连夜联系技术员,明天就开始种菜。”

老司说:“老牛拉车你不让下套了?让第一书记说了算。”

郭帅说:“我听司老师的。”但突然意识到不对,马上改口,“司老师说了算,我听司老师的。”

老司说:“那不还是不让下套嘛。”

老贾对贾小超和老李说:“那今夜黑儿村里就不管了,你两家啊先商量一下,谁夜里来照看这一摊子。”

张副镇长急着走,跨在摩托车上又叫老司,小声交代说:“老哥,必须摁住,不敢再变卦。”

老司低声说:“一个狗娃儿喂着吃,两个狗娃儿抢着吃,没事。”

眨眨眼两天,老司上班就坐在电脑前浏览新闻,接到郭帅打来的电话:“司老师,我给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临时进村入户?还是菜棚子那事儿?”

郭帅迟疑有半分钟,吞吞吐吐地说:“张镇长的事儿你听说没有?”

“他啥事儿?换岗位了?还是提拔了?”

“人没了,昨夜里倒在办公室。”

郭帅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老司的头懵了一下,一时转不过弯儿:“咋死的?”

“心梗,很突然的。刚从咱村里走,回到办公室就一会儿,倒在沙发上就不行了。”

老司挂了电话,眼前浮现出张副镇长的脸,那张脸表情很丰富。

责任编辑   婧   婷

司卫平,本名司伟平,回族,生于1963年9月,中共党员,国家二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诗鬼李贺》《洛阳铲》《远方飘来的云》等。2012年获第五届“河南省社会科学普及优秀作品”一等奖;2014年获第六届“河南省社会科学普及优秀作品”特等奖和洛阳市第二届文艺成果“牡丹奖”。《大天使》获得2020年度中作协重点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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