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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倾城

发布时间:2021-12-26 23:27:48   浏览量:

路尘川

“今日阴有大到暴雨——”收音机里面,语调不疾不徐,好像在谈论着一个什么颜色的预警。然而,并没有太多人把它放在心上。

“信球气象站,是个大笨蛋,天天报不准,气死我老沈!”一串清脆洪亮的叫骂声穿堂过巷,唤醒了这个稀松平常的早晨。

玉盘巷的犄角旮旯里,窝藏着一家经营了十几年的早餐店,专卖逍遥镇胡辣汤。这家苍蝇小馆简陋到家了,寥寥几张桌椅,甚至连招牌都省了,但街坊四邻都趋之若鹜。大家笑称,在临沧海社区,谁不知道这家店啊,闭着眼睛都找得着。别误会,可不是说这家店有什么祖传秘方,它的出名主要是因为老板娘沈大姐是个炸药包脾气,怼天怼地怼空气,小店里整天铁桶里放鞭炮似的。

“咦——大早上你跟个收音机生啥气咧?”出声的是沈大姐的儿子强子。他豆芽菜似的身材,瘦竹竿一样的躯干顶了个大脑袋。最打眼的是他那一头冰蓝色的头发,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翩若一朵青云出岫,没心没肺地收揽众人目光。平日没事儿的时候,强子就在早餐店里帮忙,但干什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沈大姐“枪头”一转,集中火力:“我膈应的是你!你说说你昨天几点回来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一群二半吊子閑磕牙打游戏,你啥时候能干点儿正经事?”沈大姐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只能艳羡别人老来享清福。家里的独苗强子眼看就要三十岁了,依然是一副半大小子的模样,尚未修得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说,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这事是笼罩在沈大姐心头的一团愁云,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骂我就得了,别捎上我朋友。人家不是二半吊子,是工程监理!”

“能得不轻!咱这个摊儿也开不了几天了,你再吊儿郎当,咱全家喝西北风去。”门面房的租金一涨再涨。这早餐店的营生表面上看着红火,实际上价低利薄。沈大姐两口子披星戴月地劳碌,却剩不下什么油水。沈大姐总想着干脆一咬牙,关门大吉算了。但要是关了店,就真真儿地断了一家人的生计。沈大姐是日里忧,夜里愁,张张嘴,觉得舌头都是苦的。

强子梗着脖子嘴硬:“我明儿个就干一票大事儿,给你看看!”他眼里的正经事显然与沈大姐所想的大相径庭。沈大姐求的是安安稳稳有个饭碗,但强子觉得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得轰轰烈烈,最好一夜暴富,让他妈永远闭嘴。

“拉倒吧!我这辈子是看不见了。”沈大姐一记眼刀飞过去,强子低头耷脑不再作声。

小店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人们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有的还没来得及换下睡衣,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拎着千奇百怪的容器,半梦半醒地挤在人群里。沈大姐母子嘴上刀兵相见,手下倒是配合得颇为默契。队列有节奏地寸寸前移,眼下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对儿半大不小的年轻夫妻。

“一碗胡辣汤,在这儿吃。”陆依依爽快出声,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她一双杏眼犀利闪光,直刷刷齐腮短发一丝一缕都不打弯,粉黛不施,棱角分明。

相比之下,并列而立的卫小武显得格外慈眉善目,从脸型到身型都饱满圆润。“我也要胡辣汤。唉,不中不中,最近口腔溃疡,胡椒估计太上头。那我要豆腐脑吧……唉,又有点儿不过瘾——”

“咦——你看你磨蹭咧!”沈大姐蹙眉。

“两掺儿!再来半斤油馍头儿。”卫小武生怕引火烧身,尽量速战速决。老主顾们都知道沈大姐是个“瓷老虎”,刀子嘴豆腐心。谁被她怼一下也见怪不怪,谁让咱都敌不过这碗胡辣汤的诱惑呢。

两人落座,陆依依端详着这一碗褐中带红的浓稠糊糊,双眼放光:“得劲儿!”

眼前就是河南人一生的挚爱——姓胡,名辣汤。相传胡辣汤来源自徽宗年间的北宋宫廷,逢靖康之难流落民间,几经传承与改良,形成如今浓郁醇厚的风味。看似貌不惊人的一碗糊糊,实则大有乾坤。胡辣汤用牛羊骨文火慢炖熬制汤底,期间加入生姜、胡椒、茴香、八角、花椒、肉蔻等数十味香料调味。香料的选择与比例乃是各家祖传的秘方,招式随处见,秘籍暗中藏。高汤出炉,加入牛肉块、木耳、香菇、面筋等多种配菜,煨至浓稠,平稳收汁。此汤一出,不同层次的刺激让五感炸裂:既有生姜、干姜暖人心脾之热辣,又有胡椒、荜拨气冲口鼻之辛辣,还有肉桂、山奈厚重香甜之醇辣,辅以陈醋的酸、肉汤的鲜,香气扑鼻,中人欲醉。陪着河南人走过千年的这碗汤,长相朴实无华,却盛满了十足的人间烟火气。这里面的滋味,不懂的人不屑一顾,懂它的人一生都放不下。

在陆依依神游太虚的当口,卫小武忍不住朝面前的一碗红白相间上下其手。一勺豆花在他口中温情脉脉地化开,丰润柔嫩,滑到嗓子眼的那一刻,复又带来沸腾酣畅的爽快。这感觉妙不可言。他夹起一颗油馍头,蘸着汤汁一口塞到嘴里,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满满的幸福感从心底荡漾开去。

陆依依几口胡辣汤下肚,鼻尖冒汗,通体舒畅,适才回过神来。“老板娘说的一点儿没错,你可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卫小武,威武,威武,你可真是白瞎了这个名字。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一群奶娃娃转,真的有意思吗?”卫小武是一名幼儿园中班老师,也是幼儿园唯一的男老师。

卫小武神色一凛,故作威严:“作为人民警察,你怎么能拿有色眼镜看人呢?我可从来没有嫌弃你男人婆啊!”陆依依是临沧海派出所的民警,平日里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男孩子一般的性格。其实,打陆依依认识卫小武那一天起,他就是个幼儿园老师。起初陆依依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倒看重他踏实顾家是个细心又贴心的暖男。两个人你一文我一武,也算互补得别出心裁。但日子久了,身边总有些闲言碎语,自家父母也明里暗里地念叨。一来二去,在陆依依心里也成了一件事儿。

卫小武筷子不停,吧唧着嘴,笑着说:“我是动能披坚执锐,静可月下绣花。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深谋远虑?懂不懂什么叫心细如发?我这种居家出行必备良品,温和不刺激,上哪儿找去?尽便宜你了,知足吧。”

寻思了一会儿,他又自顾自地开口:“再者说,都在幼儿园里,老师跟老师也是不一样的,我可是独一份。你知道幼儿园有多需要我吗?尤其是幼儿园的小男人们。整个教育界都在讨论男性气质危机,为什么?就因为缺我这样的男老师——”

“撮住吧赶快!我说一句你回十句,比我妈还能唠叨,还说不是婆婆妈妈?怪不得你们那儿的小孩儿都管你叫卫奶奶。”陆依依呼哧呼哧地一碗见底,饱嗝一打,拍拍肚皮,周身洋溢着一股暖意。

“那是他们喜欢我,跟我亲近。‘老师两个字已经不足以表达他们对我的爱了。”

陆依依哭笑不得。她想,已经数不清多少回了,自己总是拜倒在卫小武的一张巧嘴之下。心里那根刺依旧是在的,但总不至于辜负掉这个清晨的大好时光。陆依依下巴一扬:“别嘚啵了,吃完了,赶紧上班去。”

卫小武小嘴一抹:“遵命,女侠!”一碗温热下肚,炽烈的辣味仍回荡在唇齿间,卫小武觉得一日的好时光真真切切地开始了。走起!

远远瞧见两位离去的背影,李大宝从早餐店前的队伍里闪出半个身子,兴奋地拽着李心刚的袖子直晃悠:“老爸,那不是卫奶奶吗?”李大宝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儿,处事说话却像个“小大人”,很多时候让人觉不出他是个孩子。

李心刚把大宝用力扯到一边:“嘘……别咋呼。我最不待见你们班那个娘娘腔了。”李心刚方脸粗眉,皮肤黝黑,是个退伍老兵,自诩一介粗人。他虽说脱下军装已经好多年了,但任何时候都是身条笔直,内中那一亩三分地里,他更是宁折不弯。其实,李心刚跟卫小武顶多算是点头之缘,称不上打过交道。但李心刚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当幼儿园老师的男人,怎么都觉得他们有点儿男儿气短。

“啥叫娘娘腔?”大宝仰着一张写满问号的小脸。

“磨磨叽叽的,整天围着女人和孩子转,没个爷们儿样。”

“啥是爷们儿样?”

这可有点儿难解释,李心刚在脑海里把读过的武侠小说走马灯似的乱翻一通:“得锄强扶弱,得古道热肠,总之得有点儿英雄气吧。”

“啥是英雄气?”大宝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这是大人的事。你一小孩儿,弄不明白。”

队列一点点缩短,店里的收音机再次飘出天气预报的声音。大宝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爸,咱们今天还能不能去游泳?”

李心刚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去啊,放学就去。天天都说下雨,顶多湿个地皮。”

“那你带上我的大黄鸭了吗?”

“带上了,祖宗。”一说起大黄鸭,李心刚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么大一只充气鸭子,能管什么用?还不是在水里扑腾几下就扔在一边了,纯粹浪费钱。”单亲父亲拉扯个孩子不容易,但对儿子的爱还是让他在尽全力满足孩子的厚望。

屋檐之下,大寶随着队列缓缓前行。他撇撇嘴:“那可是我的坐骑。盖世英雄不都有个坐骑吗?”大宝的眼珠子从左到右划拉一圈,心想:我这坐骑可厉害了,还是水陆两栖的呢。

屋檐外的雨似一场温柔的绞杀,就这么一直不疾不徐、不大不小地滴着。人人都以为,它会一直这么没有存在感地绵延下去。谁也没有料到,午后的某个瞬间,它猝不及防地开始加速。

凉风忽起,漫天乌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师,雨太大。我的车还困在路上,一时半会儿交不了班。能让大宝在园里多待一会儿吗?”话筒里,李心刚的声音少了平时炮弹出膛一般的威风劲儿,一字一句都透着小心翼翼,想必这个老兵是真的没办法了。

“那你悠着点儿开,交了班就尽快来吧。”卫小武想了一想,觉得还是给家长吃下个定心丸为好,又补充道,“孩子在园里是安全的,这个请放心。”

这已是他接听的第十个家长电话了,家长微信群里也响成了一片。早已过了放学时刻,雨势不减反增,不少家长表示无法及时赶到,请求幼儿园暂时收留孩子。卫小武靠近临街的窗户俯瞰,雨不成滴,接天连地的千万道水帘无止境地向窗子泼洒过来。天地一片水世界,耳边尽是惊涛拍岸声。透过斑驳的水痕,卫小武看到路边的小轿车轮胎已经尽没水中。卫小武知道这个社区所处位置地势较高,在这个城里的其他地方肯定早已一片汪洋了,家长赶不过来是特别能理解的。

思及此,卫小武拇指翻飞,在家长微信群敲出几行文字:“幼儿园地势较高,目前一切安全。只要有一个孩子没走,我就不会离开。请家长们路上注意安全。”放下手机,卫小武双手叉腰地立在窗前,凝神发呆。接到头几个家长电话的时候,他心里着实有点儿烦躁。这么一个鬼天气,谁不想早点儿下班呢?谁还没有自己的小家庭呢?但回头看看那一个个孤立无助的小眼神,他顿时不躁了。那可是他天天捧在心尖尖上的孩子们啊。他怎么舍得让这些孩子受委屈?卫小武认了输,苦笑着摇头。

“卫奶奶,这是倾盆大雨吗?”李大宝跟卫小武保持一模一样的姿势,两人双手叉腰,一左一右地立着。

“不是倾盆,是倾缸。”从小在这个内陆城市土生土长,卫小武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万马奔腾、气势汹汹的雨势。窗外的景象彻底刷新了他对“下雨”两个字的认识。

大宝歪头看向卫小武:“那我怎么回家?我老爸不来接我吗?”

“你老爸困在路上了。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在这种时刻,你能像个爷们儿一样保护大家吗?”

“我能,我才不怕呢。可我爸说你是个娘娘腔,不像个爷们儿。”童言无忌,孩子就是这么口无遮拦。

卫小武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是不是爷们儿,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干幼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说辞卫小武也听过不少,他自有一套应对的方法。

“我也能成为爷们儿吗?”

“老爷们儿都是从小爷们儿成长起来的,得一点儿一点儿——”

话没说完,他们眼前突然一暗,卫小武把剩下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屋外原本就乌云压顶、遮天蔽日,屋内突然断电,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午夜。相视而立的两人,借着窗子照进的微弱光亮,也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各种声响不绝于耳:直入云霄的尖叫,拔地而起的号啕,东西掉落的扑通、咣当、哗啦……屋子里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

一双大手拍在大宝的肩膀上,耳边是卫奶奶的气息:“爷们儿,上!”

“啊!”大宝也失口叫出声来,“我不知道怎么爷们儿啊?”

握着大宝肩膀的手紧了一紧:“不让身边的小朋友哭,这是第一步。”

说罢,卫小武垫步拧腰,闪身出来,单手扶墙在楼道间穿梭。他借着手机的微光,在各个房间探查情况。这是个社区里的小型幼儿园,两层小楼,一个小操场已是全部。大部分的教室都在一层,暂时还没有雨水涌入,尚不知能坚持多久,而他所在的中二班是唯一一间坐落在二层的教室。行走间,卫小武探头向周边建筑群远眺,发现目力可及的区域,皆是黯淡一片。卫小武一路摸索一路喊:“带着孩子都去中二班待着。”

笼罩在墨色之中的中二班,哭声震天。局面失控,在场的女老师一下子乱了阵脚。孩子们走马灯似的,一个号完另一个接着号,呼天抢地,乱作一团。李大宝倒是不怕黑,从小隔三岔五地跟着老爸出夜车,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受他并不陌生。但让他烦不胜烦的,是耳边这惊涛骇浪一般的哭声。他在心里暗暗地抱怨:老爸说的没错,女人孩子真是麻烦。他轻移小步,一走一顿,双手触到一个齐刘海公主头的小女孩儿,出声安慰:“别哭了,就是停电而已。”女孩儿顺了一口气,两秒之后又一波攻势袭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宝摇摇头,又后退两步搭住一个胖乎乎的小卷毛:“你一个男孩儿怎么也怕黑?”“我!要!回!家!”小卷毛泪水决堤,不管不顾地涕泗滂沱。李大宝唉声叹气:“爷们儿不好当啊。”中二班屋里的暴风骤雨简直比屋外还要混乱。

“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倏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一声高歌,穿透了重重唏嘘饮泣。一屋孩子被这气贯长虹的歌声镇住了,三下两下收住了声。这招儿居然管用,李大宝眯起圆眼、嘴角微勾,索性甩开了膀子唱下去:“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老师们在两侧高台立起蜡烛,无边黑暗一点点地被昏黄驱散。

一群孩子的注意力被李大宝吸引了,悲伤的情绪一阵风似的来无影去无踪。一个个流着千行泪、淌着大鼻涕、抽抽噎噎地跟上,生怕落了节拍:“闪闪……驱黑暗……闪闪……迎春来……”

卫小武一手勾一个娃,步入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他在心里默默夸赞:好小子,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他轻手轻脚地俯身到李大宝耳边,说:“好样的。”李大宝眉眼弯成一条缝,小嘴一咧露出上下两排小白牙。

三位老师,十三个孩子,园里所有的人全都聚拢在了这里。老师们的脑袋凑在了一起:“卫老师,你手机还有电吗?我们的可都阵亡了。”

“好像有吧……”卫小武脑中警铃大作,刚才一阵紧忙活,倒是没留意这个。他摸出手机,盘算着怎么都得跟老婆知会一声。“大雨突发,十几个孩子回不了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事。你那儿恐怕也得加班吧?一切还好吗?”语音消息“咻”的一声发出去,屏幕应声而灭。卫小武欲哭无泪:“坏菜,现在没了。”

这一屋子人,彻彻底底跟外界断了联系。根据现有信息,卫小武判断:外面暴雨积水的状况很严重,断电被困也是普遍情况,家长们在这种情况下赶来接孩子不仅可能性很小,而且非常危险,并不是明智之举。幼儿园所在区域地势稍高,至少目前看来安全无虞。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另外两位老师:“如果只有咱们几个,能扛过这一夜吗?”

“能。”

“我觉得行。”

卫小武抿嘴点头:“那咱们就按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嘱咐两位老师留下,一晃神,卫小武的身影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室悦耳银铃,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卫小武给每人端上一碗白雾缭绕的清汤面,几缕青翠欲滴的叶子,点缀一个胖乎乎的荷包蛋,简简单单却足以抚慰人心。卫小武说:“小朋友们,天很晚了,也许这是你们第一个不在父母身边的深夜。重要的日子,咱们用烛光晚餐来纪念一下。”孩子们黑暗中折腾太久,痛哭了一阵,又高歌了几番,都开始饿了。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一排小脑袋头也不抬,呼哧呼哧地风卷残云。

一声巨响蓦地在耳际炸开。“我的个乖乖!”正大快朵颐的李大宝把筷子一扔,两手食指一伸,一秒也不敢耽搁地杵进耳朵眼儿里。眼前白光晃过,一道利剑划破长空,紧接着又是一声骇人的炸雷,震得人头皮发麻。李大宝憋得小脸通红,“哇”的一声,火山爆发似的喷出咆哮的痛哭。毕竟是刚满五岁的小家伙,李大宝纵是比其他孩子镇定成熟一些,也并非天不怕地不怕。他的禁忌就是害怕雷电。怕到什么程度呢?就连电视上闪过一帧雷电的画面,李大宝都会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猛按电源。可老天并没有怜惜孩子的意思。齿形电光势头不减,六道闪电从四面八方同时劈开,像要把天空撕扯个大口子。天地流火,恍如白昼。一群孩子犹如受惊的小兔子,瑟瑟发抖地嘤嘤啜泣着。

“别急着哭,刚才的故事才开了个头哇。”卫小武深知,在这种时候最有效的策略是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他刻意提高了调門说,“刚才说到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还没说为什么重要呢。”

“那……为什么啊?”一个双马尾的小姑娘压抑着哭腔询问。

“今天啊,全世界的超级英雄跟坏人有一场恶仗要打。刚才是雷神索尔用大锤子表演了一招雷霆万钧,将攻击范围里的敌人全都打翻在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对奇幻故事尤其着迷,漫画电影中的超级英雄们他们如数家珍。卫小武将计就计,信口编出大段的故事来,他都有点儿佩服自己即兴创作的能力了。“你们可以问一问,自己喜欢的英雄是不是在里面呐。”

几句话勾魂摄魄,小家伙们顾不得脸上明一道暗一道的泪痕,七嘴八舌地聊起来:“蜘蛛侠在不在?”“有没有绿巨人?”

“下一个就是蜘蛛侠。”须臾之间,天空闪过一道离弦之箭。“快看,蜘蛛侠从手腕发射了一道蛛丝,把敌人的双脚死死缠住了。”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咆哮震颤着大地。“绿巨人来了,他发怒了。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刀枪不入了。”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又迟钝的低吼。“不好,敌人太强大。美国队长被打倒在地,他的盾牌没能挡住对方的攻击,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大寶小脸一抹,拍案而起:“快上神奇女侠啊!”

一道弧光在夜空划过,劈开风雨,映红大地。“太好了!神奇女侠冲了上来!她用套索把敌人锁死,给了对方一剑!”

李大宝精神一振,三下五除二,碗底朝天,一溜小跑扑到窗边观战。其他孩子也纷纷效仿。

扒着窗台全神贯注地观摩了好一阵儿,李大宝扭头问:“我们的英雄打得赢吗?”

卫小武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是困难的一仗,可能要打一整夜。”眯眼瞥见窗外未见转小的雨势,卫小武紧了紧眉头,眼侧拉出一小片鱼尾纹。他接着说,“当然,也可能还有续集。但是不怕,我们人多力量大。你们的爸爸妈妈也都参加了这场战斗。你们今晚在这儿好好待着,就是在支持他们。等你们爸妈全都回到家的时候,我们就胜利了。”

“那我也来一个。”李大宝运气挥动小臂,一道耀眼的蓝光疾驰而过。小家伙们乐不可支,一蹦三尺高。

“我也来,我也来。”胖墩小卷毛怒拍窗台,天边一连串的嘶吼如战车般滚滚而来。刹那间欢声如雷。

等孩子们喊累了,玩倦了,十几张小床已经安放到位。纵然窗外依然雷电交加,却不妨碍他们安然睡下。卫小武和衣躺在大宝床边,小声地问:“一点儿都不怕了吗?”

“不怕。我明天还要早起,继续战斗。”

卫小武咧嘴一乐:“忘了告诉你,爷们儿还要战胜内心的恐惧。恭喜你,又得一分。”

就这么一阵阵说着,窸窸窣窣地乐着,房间里渐渐荡漾起孩子们香甜的鼾声。一室安详。

今夜恐怕就要这样度过了吧。卫小武睁着双眼,直瞪天花板,心里别有一番辗转反侧:也不知道陆依依那边怎么样了。在这样疾风骤雨的夜里,社区民警肯定是要加班加点的。越是大家寸步难行的时候,他们就越是要风里来雨里去。作为警察家属,这点儿自觉他还是有的。这丫头这会儿肯定在哪儿乘风破浪呢。这雨大风急的,可千万别有什么闪失。他心里忽而像烈火中烧,忽而像水漫金山,忽而又像压着沉沉的石头,反正没有一秒钟舒坦。

风雨如晦,烛影摇曳,这注定是不眠的一夜。

长风大道上,滂沱的雨雾中,一个黑影弓腰俯身在浑浊的水里。只见他虎躯一震,周边激流形成层层叠叠的巨大旋涡,呼啸着向正中心卷集而去。

“河南人又鼓捣井盖咧?”行人蹒跚而过,遥遥打趣。

“咦——井盖是啥东西啊?从小就没有见过。”李心刚笑着摇头。千钧一发之际,还见缝插针地自娱,这恐怕就是河南人的天性吧。李心刚把裤脚卷至大腿,半截身子泡在齐膝的积水中。为防有人误入窨井,他撑起雨伞,像定海神针一般地戳在这里。

几十米开外是一辆白绿相间的公交车。李心刚正是这辆996路公交车的司机。本是交班之前的最后一趟车,没想到李心刚却死活开不回去。这趟班车刚启程那会儿尚能正常行驶,只是行车视野不佳。李心刚是个干了十多年的老司机,大风大雨一般难不倒他。但今天是个例外。他眼看着这场暴雨在沉默中蓄积能量,在沉默中骤然爆发,越往前开,心里越虚。馒头大小的雨滴劈头盖脸地捶打着挡风玻璃,陡然之间又幻化成一匹狂放不羁的脱缰野马,东一下西一下地,迎面猛撞过来。他从高架一路狼狈地俯冲下来,眼前的路口一片泽国。公交车刚一挨上平地,就被吞没了整个轮子。李心刚心惊肉跳地暗骂,以为一头扎进了小浪底。更要命的是,这积水并不平静,而是张扬着吞噬一切的怒火,裹挟着万钧不当的力量,湍急地自西向东汹涌而去。小型轿车已不见了大半个身体,无力阻挡地顺势漂着。不少人挣扎地爬上车顶,振臂求助。李心刚不忍多看,左脚死死地抵在油门上,双手木桩似的把着方向盘,不敢有一丝松懈。他本想压着车速缓步前行。不料,这辆载满乘客的双轴大客车居然有点儿“飘”的意思:方向盘如打滑的螺丝一般,使不上劲;车身顺着起伏的水势一步一抽抽;车里的机械部件发出呼噜呼噜的冒泡声和叮叮咣咣的异响。李心刚咬碎牙齿驶过最艰难的路段,以为终于能松口气,谁知到了情势稍好的长风大道,公交车却猝然熄火。

全城围困,救援不知何时能到。李心刚定了定神,先疏散了年轻力壮的乘客,然后建议腿脚不好的乘客不要轻易涉水,毕竟公交车底盘较高,可以暂时避难。而他,则独自下了车。

李心刚把视线锁定了东边,那是李大宝幼儿园的方向。他寻思着要不要先去把李大宝接回来,毕竟儿子从来没有独自在外过夜过。他拨打卫小武的手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听到这几个字,他脑壳胀大了一圈。哦,对了,还有家长群。他颤抖着双手点开了微信群,开车这会儿工夫已经积攒了几十条未读信息。一位家长写道:“摸黑去幼儿园把孩子接了回来。滞留的孩子们吃饱了、喝足了,已经早早睡下了。老师们还在守着,除了停电之外,没有别的问题。”这位家长还附上了一段几秒钟的小视频。视频中烛光明灭不定,孩子们沉沉睡去。光影昏暗,画面模糊,但李心刚还是一眼就从影影绰绰之中捕捉到了李大宝的身影。李心刚火急火燎的心绪降低了几档温度:嗯,还不赖。只有睡得极沉的时候,大宝才会露出这般四仰八叉的睡姿。下面紧跟着几位家长的留言:“谢谢老师。”“还在路上挣扎,但总算能放心了。”“叮咚”一声,又一条新的语音信息映入眼帘。李心刚轻点了一下,听筒里面传出嘈杂声:“我劝大家可千万别往幼儿园来!我在离幼儿园最近的涵洞,水到胳肢窝了,寸步难行……”

正在天人交战的当口,远处的呜咽声吸引了李心刚的注意力。那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孩儿,浑身湿透,弱不胜衣的小身板瑟瑟发抖。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蹚水前行,一边撕心裂肺地号啕痛哭,断脸横颐,水迹漫流,说不清是瓢泼的豪雨还是纵横的泪水。这单薄又疲惫的模样,让内心坚硬似铁的李心刚也动了恻隐之情。他摸索着几步迎上:“姑娘,你这是咋啦?”

“我……实在……走不动了。”女孩儿抽搐着哑了的嗓子,“我想回家,我家就在长风大道的最东头。可就是过不去。我都在这儿来回走三个小时了,现在也不知道能到哪儿去——”李心刚能理解姑娘内心的崩溃。这年头,大家都没怎么经历过真正孤立无援的时刻。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可能一瞬间就把这个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击垮了。别说是一个小姑娘了,就是当过兵的李心刚也被这架势镇住了。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个人微末的力量不过是沧海一粟,根本无力挣扎。

一阵嘶嘶啦啦的大喇叭声由远及近:“长风街道办提醒您:未来几个小时,全市仍有大到暴雨,请居民就地避险!”大喇叭循环播放了好多遍,恍恍惚惚的声调跟狂风暴雨纠缠在一起,在浑浊的天地间百转千回。

“姑娘,你现在也别想着回家了,先上公交车上躲躲!”李心刚拽着女孩儿径直把她塞进了公交车里。他自己则在车门犹疑不定地悬起了脚步,眉头锁成一团。今日这雨可真下到了深不可测的境地。还要再下多久,谁也不知道。恐怕,算得上一场灾难了吧。街道办大喇叭里的提醒是有道理的,这种情形切不可贸然逞强,该避险就要避险。大家都找个地方安稳待着,才是有利全局的。多年军旅生涯让李心刚对于大局和灾难的认识都更深一层。那大宝怎么办?不管他放心还是不放心,李大宝的安全一年365天都交给幼儿园了,也不差这一夜了吧。李心刚狠狠地咬了下后槽牙,心神已定。他点亮手机,在家长微信群里回复了一句:“兄弟,保重。路上的家长们,避险第一。”语毕,他不假思索地摸去了下水道的方向。

转眼一个小时过去了,公交车的台阶上,齐老太太探着身子即将触及水面,旋即又畏畏缩缩地收回了脚。她深吸一口气,蓄势再发,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动作:“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到家?网上都是暴雨新闻,你还四处瞎转悠!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电话里是齐老太太的女儿林琳,远在北京工作。都说母女是冤家,这两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母亲的固守着一辈子的生存哲学,大事小事都要把持着,强迫下一代无理由顺从;而女儿看不上那套陈旧的生活观念,有着长大而成不了人的愤懑,愈长大愈要反抗。两人八字不合,事事相左。

这一通念叨下来,齐老太太心里的火苗子腾地一下蹿了老高:“我有正事忙着呢,什么叫瞎转悠?那996坏在半路上,也能是我的错?”

“这么个大雨天坐什么公交啊?你办完事就地找个宾馆住一夜不行吗?”这话说得林琳直想抽自己嘴巴子。要能舍得有事没事去宾馆住一夜,那就不是她老妈了。

“烧得不轻!”林琳猜到老妈会是这么个回复。这对母女头两天刚闹了个不欢而散。林琳花了所有的积蓄在老家给她妈置办了一套养老房,老妈看完回来乐呵呵地说:“挺好。装修家具全都不要了,省钱。我就爱住毛坯房!”一句話噎得林琳瞠目结舌。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乌漆麻黑的,谁能知道?”

林琳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可别告诉我你打算自己蹚水回家?去年骨折,大腿骨刚养好,这要是摸黑蹚水再摔一跤,你可真的站不起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伺候你啊。听我的话,你就在车上好好待着,千万别一个人走。”

“切,拉倒吧。”齐老太太身体倒是诚实,下意识地收了收脚,但是心里愤愤不平。现在大事小情都要教训起我来了,你还不是我养大的?我吃过多少盐,你才吃过几粒米?她立马硬气地怼回去:“用不着你伺候我。我一个人怎么过都能过!”

“妈,你多大年纪了,可千万别硬来!”

三句话不离个“老”字,齐老太太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

电话接二连三地响,齐老太太一一按掉。这对母女总是这样,一开口就吵得火花四溅,可一撂下电话又是割舍不下的牵肠挂肚。齐老太太心里憋闷:我这辈子经历的风雨有多少,能不知道什么是安全?这公交车上踏踏实实,我非得冒雨回家干啥,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齐老太太想着想着,就支持不住眼皮的重量了,倦倦地打起盹儿来。

“这里有位齐大妈吗?”齐老太太再一睁眼已是一个钟头以后,只见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浑身滴水地从车门爬进来。车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都是不愿意冒险,打算在车上对付一宿的。

“我姓齐。可我不认识你啊?”齐老太太恍恍惚惚地开口。

外卖小哥询问:“您女儿叫林琳吗?”齐老太太点头。“那就没错了,她下了个单让我来找您。”

外卖小哥从湿透的背包中取出面包和牛奶,绽放出一抹憨厚的微笑:“你闺女让我给您送点儿吃的,您先垫垫。”

外卖小哥像刚被一大盆水从头浇过,湿透了的衣裤歪七扭八地箍在身上。他脸上千万条水痕竞相争流,眼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因为只穿了件短袖,他这会儿嘴唇直打哆嗦。齐老太太忍不住心头一阵酸涩,谁的孩子不是孩子啊。她抓住外卖小哥在身边坐下,拿出包里皱巴巴的卫生纸给他擦干脸上的雨水:“快坐下,孩儿,喘口气儿。”

外卖小哥说:“太好了。看到您,我就可以交差了。”

“这雨大水深的,你咋来的?”

外卖小哥一五一十地从头说起。他叫小庄,漫天大雨,他一整天都心情阴郁地窝在出租屋里,没出来接活儿。半夜三更,他睡眼惺忪地刷手机。一个五百元的大单子跳出来,距离只有两公里,他动心了。小庄没想到这看似轻松的一单,光在路上就耗了一个多小时。他先是骑着小电驴冒雨前行了一公里。后来水漫沟渠,无路可走。他刷了一辆共享单车,连滚带爬地又往前蹭了几百米。拐向长风大道的一个路口,水势既凶又急,天地狂潮怀揣着“黄河入海流”的气势滚滚而来。小庄觉得不太对劲,刚一下车,自行车嗖的一下就被冲跑了。最后这几百米,只能与齐膝的积水近身肉搏,那份艰辛让他觉得这是自己生命里最漫长的一段路。小庄分不清哪里是人行道哪里是马路牙子,眼里看到的全是浑浊的黄泥汤子。冷不丁地遇上没有井盖的下水道,仿佛张开巨口的怪兽,吞噬一切。脚下时高时低,一瘸三拐,好不容易闪过一截浮木的攻击,小庄脚下一空,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整个人跌进水里,仓皇失措地灌了一口黄泥汤子。

讲完惊心动魄,小庄还不忘宽慰老人:“您女儿真孝顺,花五百块钱叫个闪送,只为确认一下您的安全。”

齐老太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别提了,我跟她说话都能崩了牙。”

“您女儿在外地工作吧,现在年轻人漂泊在外都不容易。”小庄聊起了他工作的不易。平台条件严苛,客户一点儿也不宽容。一份外卖三十分钟的送达时间,有时出餐已经用去了二十五分钟,小庄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迎接他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一通数落,甚至是不由分说的投诉。小庄也不辩解,总是老老实实地替人买了单。眼眶一热,他忘了想说的话,辛酸苦辣涌上心头。

“当妈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我也知道她一个人闯天下不容易。”齐老太太话匣子一开,收也收不住了。她讲女儿对她的不理解,讲自己对女儿的怨气,从柴米油盐讲到鸡毛蒜皮。

“这些话啊,平常都没人可说。”齐老太太不经意的,用手背蹭掉眼角褶皱的几滴眼泪。小庄像哄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老人嶙峋的脊背,心里揣测着她到底孤单多久了,才愿意将这些深藏内心的痛苦讲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听。在这个凄楚无助的雨夜,他捧住的是一颗滚烫的寂寞老人心,盛满了无处言说的孤独和不被需要的落寞。

齐老太太苦水一倒,神情畅快,靠着小庄的肩膀沉沉睡去。本是一单闪送,小庄大可以交差了事,但他就是不舍得离开。设身处地,他多希望自己远方的老母亲,在危难之际也能有个依靠。

千里之外的林琳收到了接单小哥的一条短信:“阿姨安全,我会继续守着她到天亮,一切放心。”信息附上了一张齐老太太酣睡的照片。她那一颗油锅里煎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了。本想赶快休息,可突然她脑子一激灵,又回到了书桌前。自己算是幸运,能够在联系不上至亲的时候遇到好心人出手相助。可这一夜,肯定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大雨中发不出声、找不到依靠。她身在远方,力不能及,却可以做一道信息的桥梁。想到这儿,她动手创建了一份在线共享文档,请求自媒体上的网友们广泛转发。这份文档基于云平台建立,满足多人共享的需求:求助者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和涉险位置,志愿者可以核实相关信息匹配救援力量,民间救援组织可以公布避难场所、医疗信息和救助进展。几分钟后,这个“救命文档”在网络上疯狂转发。光标闪烁,字符跳动,源源不断的信息从四面八方汇聚了进来。

公交车外,那个七尺多高的汉子依旧立在晦暗的水幕中。虽然夜至深处,依然有人挣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水中使不上力道的电动车,李心刚就顺手推一把;看到众人抱成一团喊着号子横穿马路,他就远远丢一根牵引绳;碰见有人脚下不稳,他就几个大步猛冲过去拉人一把。当然,他始终不曾远离那个掀开的窨井,时不时还动手疏通一下水道,清理清理垃圾。行路太难,有些行人走着走着就体力不支,迈不动步子了,李心刚就喊他们上996歇个脚。

这辆抛锚的公交车,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在风雨江湖,摆渡着悲欢。

不知不觉,天空一角显露熹微晨光。然而,这个清早却一点儿也不太平。

伴随着电波声,对讲机里一阵急促:“救命文档上有人求助,碧溪小区一位孕妇有早产风险。120现在派不出急救车来。”

“我,陆依依,在附近。马上出警。”陆依依一刻不耽搁,一脚油门下去,急如星火。这一夜,派出所的所有民警都在岗。早些时候,陆依依收到了卫小武的语音消息,但等她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回拨过去却接不通电话了。陆依依特意找管片的同事打听,了解到幼儿园一带一切正常才稍稍松了口气。而她?想必卫小武作为一个千锤百炼的资深公安家属,对他们的工作性质是有充分了解的。在这一点上,她对卫小武同志还是相当有信心的。这一个昼夜,陆依依是脚不沾地地忙了一个通宵。这不,她刚刚从没顶的汽车中解救出几位市民,从医院走出来还不到两分钟,就又踏上了下一波警情的征途。

幼儿园里孩子们都在神游九霄,只有卫小武在幽暗中警醒地睁着双眼。猝不及防,“轰隆”一声巨响,卫小武虎躯一震,痉挛般地跳了起來。卫小武狐疑,听这动静不像是打雷,倒像是从房屋侧面一角传出的。这一夜雷声连连,孩子们并未被这一声动静吵醒。孩子堆里的两位老师倒是忧心忡忡地探起了身子。卫小武横起一个手掌,示意两位老师不要动,自己先过去看看。

他缓步靠近侧面窗户,试图凑着蜡烛的光亮朝外张望。“轰隆——啪——”又是一声巨响。黑影一闪,窗户玻璃在卫小武眼前支离破碎。多亏他及时闪躲,否则铁定会被这陡然爆裂的玻璃碎片溅个遍体鳞伤。狂风从破了个大洞的窗户灌进来,室内几根蜡烛瞬间就熄灭了。旋风裹挟着雨滴仿佛要掀开卫小武的天灵盖,他胸膛里的“怦怦”声震得耳膜发疼,双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这一屋子女人孩子,就你一个男人,可千万不能怂啊——卫小武用力掐着大腿,用咒骂的方式为自己鼓劲。他满面冰霜,额上汗珠如豆,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一寸一寸地逼近炸裂的窗口。

“哇——”孩子们的哭声尖利得像刀子戳肉。

卫小武不用回头都能看见孩子们仓皇哭喊的惨状。他顾不上其他,壮着胆子透过洞穿的窗户环顾四周。窗外两棵粗壮的大树从根际断裂,无力地斜倚在幼儿园的外墙上。近旁的几棵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一脑袋撞进来。

卫小武转身高喊:“远离这面墙,全都躲到对面去!”

十几个孩子紧紧攀着彼此,挤到距离最远的一个小角落里,止不住惊叫:“卫奶奶,你快过来!快点儿过来啊!”

卫小武三步并做两步撤回,张口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树……两……两棵树倒了,砸在我们侧墙上。”他刻意粗重地喘气,凝聚全身气力稳住心神,“可能是水泡太久,根儿软了,外面这一排树随时都有倒下的风险。”

“那怎么办?!”几个孩子的惊惧之声犹如飞机俯冲时长长的尖啸。

卫小武眉头拧成川字:“太危险。可能……我们得想办法转移。”

女老师急得眼圈都红了:“一楼进水了,咱们去哪儿?就算能冲出去,马路上说不定更危险。”

另一个哽咽地说:“咱还没法儿报警,是不是?”

卫小武冷汗直流,半天憋不出个主意。他恨自己束手无策,仿佛猛然间脑袋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沉默了一个世纪之久,他终于沉沉出声:“也许……咱们能报警。”说完,他冲过去把正面临街的窗户打开,风雨横扫一身也不管不顾了。他手拢一处,探着半个身子朝外面大喊:“救命啊!有孩子!救命啊!”回头看向两位老师,“附近肯定有人,就这么一直喊!不管是行人,还是居民,请大家帮我们找救援。”两位老师点头,加入求救呼喊的行列。后来,连孩子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几分钟后,不知何处飘来一声响亮的回应:“挺住,很快有救援过来!”

这边陆依依旋风似的冲过来,敲开了一户居民的门。门边是孕妇惨白的脸,龇牙咧嘴地扶墙喘着粗气。

陆依依刚一开口:“你——”被孕妇一巴掌拍断了:“别说话,等我这阵儿过去……”

冲锋陷阵时常有,但这阵势陆依依倒是第一次见。眼看着孕妇眉头紧皱,额上虚汗直冒,弓着身子似要蜷缩起来,陆依依赶紧上去一把架住。她不自觉地配合孕妇的节奏一呼一吸,甚至混不自知地喊出声来:“呼……吸……呼……吸……”

三十秒后,孕妇终于能开口说话:“我孕三十五周,丈夫出差,父母小区被水淹了,正在想办法出来。”

陆依依诧异:“怎么不早做准备,疼成这样才想着上医院?”

“还没足月,以为早着呢。我一到晚上就假性宫缩,没想到这次居然成真了。现在是阵痛三十秒,间隔三分钟。”

“什么?三分钟?”陆依依心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狂奔,“快快快,别说了,赶紧走。”

没有宫缩的时候,孕妇行动一切如常。这是一个老式小区,没有电梯,陆依依扶着孕妇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迈步。刚往下走了一层,新的一波疼痛翻江倒海地袭来,两人脚下陡然一踉跄。孕妇颤抖着双拳直哼哼,昏头胀脑,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寸一寸往下沉。

急如火,快如风,陆依依一把捞住她,单足旋地,反身把孕妇架在自己后背上,说:“你别跟自己较劲,疼得厉害,就掐我胳膊吧。”

陆依依趁这当口也走了会儿神。结婚好几年了,她跟卫小武从来没商量过要孩子的事。平日里忙得上天入地的,她不愿意增加一个拖油瓶。不过就算是有想法,今天看着这阵势恐怕也要退缩了。“哎呦喂,真掐啊。”陆依依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儿叫出声。卫小武,你身边有那么多的孩子,肯定过足瘾了吧。

感觉到身边的躯体舒展了,陆依依问:“过去了?那咱接着走。”

就这么循环往复了好几个轮回,两人终于挪到了一层。陆依依庆幸这个小区受暴雨影响不大,并没有太多积水。她驾车闪转腾挪,竭尽全力靠近楼门口,但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最后一米的大水坑。若是常人,蹚水就过去了,可这临产的孕妇,恐怕不适宜走这一遭。陆依依车前车后转了几圈,身型微微一滞,“扑通”一下弓腰屈膝跪倒在水坑里。余光一扫,刚好,高度与车底盘齐平。她说:“快,踩着我上车。”

孕妇迟疑:“这怎么能行?”

“别啰唆,只剩一分钟了。”孕妇眼眶湿热,将满将溢,咬牙一脚踏上了陆依依的后背。转瞬,警车闪烁着红蓝两色,披荆斩棘一般地离去。

围困之中的卫小武仍是忧心如焚。倒下的大树在侧墙一角戳出一道豁口。起初只是不起眼地洇出一摊水迹,现在豁口裂变成拳头大小,仿佛有溪流汩汩涌入。不知救援何时才能到达,卫小武自知不能坐以待毙。他几次三番地进进出出,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企图在楼里另寻一处能暂时容身的落脚地。忽然间,一只小手扒拉着他的后背。

李大宝奉命来报信:“卫奶奶,好像是大黄蜂来了。”

“什么?”卫小武一头雾水,赶紧跟李大宝回班。

中二班的窗外,一辆大型工程铲车趾高气扬地开了过来。铲斗一伸,不偏不倚,刚好对接到窗子的高度。驾驶室探出一个顶着满头蓝毛的脑袋,朝屋里喊话:“上车!”

卫小武笑逐颜开,光彩夺目的那朵出岫青云顿时浮现在眼前。“强子,你咋来了?你家那边还好吗?”卫小武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图踏实做个幼儿园老师,有一天竟会陷入这般四面楚歌的境地。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天降的神兵居然是沈大姐整天抱怨的烂泥扶不上墙的强子。

强子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玉盘巷都没事。我可算逮到一个机会,今天就让俺妈瞧瞧啥叫干大事。”

卫小武远远地立起大拇指:“厉害!”声犹在耳,只见他提气一纵,双手一撑,侧身一个旋转,滚进了铲斗。他心里暗暗赞叹:真是个不得了的大家伙,踏实厚重,空间充裕。一屋子娃装进来绰绰有余。只不过,它终究不是装人的设备,卫小武稍一动弹,就尘土飞扬,直呛口鼻。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唰的一下消失了,眨眼间又一个侧滚翻钻了回来,手里多了几条花花绿绿的床单。卫小武伸手把床单细细密密地铺满了整个铲斗,又从左到右地翻腾了一圈,亲自体验“舒适度”:“很好,都上来吧!”

女老师在窗口递,卫小武在铲斗上接。几个来回,孩子们都爬进了铲斗。对他们来说,这简直太好玩了。几个小脑袋像小麻雀似的凑成一堆,兴奋地叽叽喳喳。当然也有天生心思谨慎的,一个扎着冲天辫的软萌小妹死命扒着窗台哭喊:“不要!不要!不要!我怕!”

“快来,快来!”“一点儿都不可怕。”一群孩子为她打气。软萌小妹连连拒绝。

李大宝亮出一嗓子:“仗还没有打完,大黄蜂接我们继续去战斗!”

旁边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对,不能当胆小鬼。”“快,上来!”

小妹动摇了,犹疑着点了点头。下一秒,她就被卫小武打横抱进了铲斗里。

“万事俱备,出发!”卫小武朝驾驶室喊话。

强子声若小钢炮,嘴巴咧到了耳朵边:“得令!”他把铲斗缓缓收回胸前。大黄蜂轰隆隆地启程了。

产房门口的陆依依终于盼来了孕妇家属,她送来的那位孕妇还在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奋战。产房大门时开时关,流水般送出一个个嗷嗷啼哭的新生儿:有的皱皱巴巴的像打蔫的茄子,有的蜷缩着像只温婉的小野猫,有的憨傻地冒着鼻涕泡。陆依依感到一股奇异的温热涌上心头,直到把她的心肝脾肺融化成了一摊水。

彪悍的黄色大铲车一路劈波斩浪,鏟斗里是极不协调的一片粉红翠绿,其间一排小脑袋优哉游哉地晃悠着。机械轰鸣声惊天动地,却压不住孩子们黄莺出谷般的高歌和肆无忌惮的大笑。早上雨势收小,终于有点儿云消雨散的意思。公交上滞留的乘客也纷纷离去。蹲坐公交车门边上的李心刚正在琢磨是不是该去幼儿园把儿子先接回来,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这么奇异的一幕。

铲车将近,李心刚才发觉这群小人儿有点儿熟悉。当中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不正是李大宝嘛。李心刚冲铲车摆手:“哎,大宝!”

大宝喜出望外,小拳头朝前用力一挥:“冲啊!”

铲车停到公交跟前,卫小武解释:“幼儿园凌晨遇险了,多亏铲车紧急救援。孩子们都在车斗里,都好好的。”

李心刚挑眉:“昨晚上那电闪雷鸣的,大宝还不得吓成龟孙啊?”

大宝下巴一扬:“才不是,我一点儿都不怕。”

卫小武笑道:“我们都能证明。大宝不仅不怕,还能带领小朋友们一起战斗。”说罢,他又补充,“既然碰到了,大宝,跟你爸走吧。我们还得找个地方安顿。”

“不走!我要跟着大黄蜂去战斗。”

“看!雨都停了,闪电也没有了,说明这个战区我们已经取得胜利了。”卫小武说,“你们要记得这个日子,7月20号,你们的家乡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你们每一个人都加入了这场战斗,都出了力。”

大宝圆眼一睁:“真的吗?”

卫小武点头:“李大宝同志,需要你战斗的时候,幼儿园会通知你。”

大宝这才心满意足地被老爸抱下了铲车。

这一夜之后,李心刚对卫小武的看法倒是颇为改观。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能顶住天立住地的真汉子、大英雄,不过都是挺身而出的平凡人罢了。他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不出挑,甚至你平日里都不愿正眼瞧他们一眼。但在昨夜这样的惊险时刻,他们却能逆流而上,担得起责任,伸得出援手,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样的人,个个是英雄,个个值得尊敬。

李心刚朝卫小武摆手:“谢谢你,爷们儿。好样的!”这一声称赞发自肺腑。

卫小武说:“你和大宝也是爷们儿!”

大铲车威武地继续往前进发。

李大宝站上了公交车,方才恢复平日里的视角。他扯着老爸的袖子问道:“老爸,这是哪儿啊?我咋没见过啊?”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去看大海吗?你一直没去,大海就来看你了。瞧,这不是临沧海嘛!”李心刚给自己也逗乐了。

“这就是大海?”李大宝一脸震惊的表情。李大宝有限的生命里从没见过如此宽阔的水面,一眼望去,浩浩荡荡,举目无涯。

李心刚依旧是不闲着。他在公交周边晃荡,不一会儿就捞了一打机动车牌照。他把捡来的车牌一一立在车窗上,说不定会有失主来认领。李大宝守着车门,痴痴看海。不经意间,一个黑影闪现。浑身藏青蓝的陆依依搅动翻飞的水花,惊起一阵涟漪。她身手矫健地攀上一棵苍翠大树,长臂一勾,摘下一只瑟瑟发抖的黑猫。脚步还没来得及站稳,又骤然转身,反手生擒一个随波逃窜的大号垃圾桶。

“老爸,快看神奇女侠!”李大宝兴奋地直拍巴掌,李心刚朝他指的地方望去。

刚把手上的两样护送到街角,一转身,陆依依又瞥见一位胸前抱着小婴儿的妈妈涉水横穿马路。她迈着大步往母子的方向运动。不料,母亲脚下一滑,即将倾倒。间不容发,陆依依飞身一扑。不知怎么的,一个柔软的“肉团”就到了她手里。“肉团”丝毫没有受惊的意思,依旧睡得香甜,嘴角挂笑。陆依依猛地脊背发僵,一向临危不乱的她,此刻却无法从容淡定。她双手不知该如何用力了,心中第二次流淌起那种温热的异样。他是多么弱小啊,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的小草。从此要对卫小武的工作另眼相看了,陆依依想,守护小生命这件事果然有种奇特的魔力,只要碰上一次就会让人割舍不下、心驰神往。

李大宝小声嘀咕着:“我能把大黄鸭送给女侠吗?”

李心刚老半天没闹明白李大宝在说什么。突然,他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嘿嘿,这才是大黄鸭的真正用途嘛。快快快,叫住女侠。”

李大宝嘴角滑到了耳朵边,朝着陆依依大喊:“神奇女侠,我想送你个坐骑!”

陆依依不明就里地靠到近旁,一脸懵懂:“什么意思?”

大宝神秘地一眨眼:“马上你就知道了。”

只见一只大黄鸭从996的车门里挤出来:“充好气了。”

陆依依啼笑皆非地打量着这个小孩子玩的水上玩具。大黄鸭周身橙黄,蠢萌地伸着脖子傲然挺立,身后脊背平坦,连接着一张一米多宽的浮床。虽然样子有点儿滑稽,但陆依依不得不承认,眼下这个玩意儿确实有用武之地。看这大黄鸭的尺寸,搭载一个成人不成问题,危险时刻说不定它可以救命。

陆依依审时度势,爽快应下:“多谢你的好意。大黄鸭我征用了,回头还你。”

“去战斗吧,女侠!”李大宝笑得阳光灿烂。

陆依依屈身轻弹,凌空一个旋扭,身姿蹁跹地翻上了大黄鸭。以手代桨,她如鹤轻舞、落落大方地踏浪远去。

社区的另外一角,守候了一夜的小庄把齐老太太一路护送到家。出来走到玉盘巷口,一阵食物的香气不待嗅而自入鼻中。小庄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他循着气味而去,看见一家开着门的早餐店,地上一排插线板,里三层外三层地蹲着几圈借宝地给手机充电的居民。门前一张小黑板,赫然列着四个字:早餐不卖。

也不知有没有人营业,小庄侧身偏头,试探地问:“老板,没有早餐吗?”

沈大姐迈步出来,唰唰几笔,手起笔落地添了四个字:饿了自取。“我豁出去了,反正这小店开不了几天,赔光拉倒。”话从沈大姐嘴里永远是横着出来的。

小庄动手盛了一碗胡辣汤,找了个角落栖身坐下。这一夜的五味杂陈都汇聚在了这碗汤里。小庄迫不及待地吸溜几口,辣味浓烈逼人,却又暖得人神清目明,身心皆被治愈了。

一碗胡辣汤,最抚凡人心。

沈大姐的大嗓门飘了进来:“上下五千年,咱这儿经的天灾还少啊?这点儿风雨算个啥,拆洗拆洗就过去了。”沈大姐气定神闲,抑扬顿挫的河南话念叨起来:“手机上有个段子说得可好: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别吭气儿,别邪话儿,别怯气,别癔症。你就往地上一谷堆,鼓涌,鼓涌,坚定不移地鼓涌。终有一天,你会变成一只齐整的扑棱蛾子,能得很,幸得很!”店里店外的人都被逗乐了。

历史上饱经忧患,也三天两头做倒霉蛋,这里的人们擅长用苦涩带笑的方式化解一切难题。别管遇到多大的苦难,他们不抱怨、不愤怒、也不悲情,总是用幽默和自嘲来融化生活里的坚冰,回过头来还在感谢苦难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坚实,更强大。

这是融入骨血的大气,这是何等充沛的生命力。

小庄随着众人一阵嘻嘻哈哈,眼角却不争气地一阵潮热。他屏息凝神,仰首望天。待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潮熱消退,小庄的眼神中焕发出了一丝希冀的微光。

日上三竿,沈大姐的手机“噔”一响,是一条五百元的收款消息。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不可能知道,小庄离开时悄无声息地拍下了付款码,走出几公里开外,才捕捉到了飘忽不定的手机信号。

不一会儿,沈大姐的手机“噔噔”地响个不停,全是来自陌生人的付款消息,二十的,五十的,一百的……

沈大姐脸上的大褶子四散开来:“中!中!只要有口气儿,咱就好好活着!”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黄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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