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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怎样炼成的

发布时间:2022-07-04 17:35:02   浏览量:

秦巴子

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小说家的处女作里包含着他此后大部分作品的基因或者种子,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小说家的长篇处女作大多数都是属于成长小说,人们通常还会认为这小说的人物与故事中作者的影子会非常浓重。我不知道这种带有普遍性的看法与事实有多大出入,我也不知道这种看法是否有统计学上的数据支持,不过对于朱利安·巴恩斯这部长篇处女作《伦敦郊区》而言,倒是基本符合。这部小说里所包含的巴恩斯后来的绝大部分作品所关注的主题,几乎可以用他的另一部小说的名字来概括,那就是“爱,以及其他”。而这个主题的巅峰之作就是让他得了布克奖的那部《终结的感觉》,那是一部炉火纯青的关于爱的中篇小说。研究一个小说家的长篇处女作,无疑是一种有趣而又迷人的探索过程,对于小说写作者而言,同时也会有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意外与惊喜,这几乎是一种类似探秘与寻宝的历险,而这个过程中的所有发现,也都会是一种美妙的阅读体验。小说阅读的快乐,如果深入到了研究的层面,快乐的感受会更加深刻,大师级小说家的处女作,尤其值得如此对待。我比较反感简单地对小说做类型化分类,如果不得不对《伦敦郊区》做类型化的讨论,归类于成长小说当然无可争议,但是和我们这里的模式化的教化性成长小说不同,成长并不只意味着长大与成熟,也不是简单地接受和认同大多数人共同的世界观,从而成为一个平面化的社会人。成长在巴恩斯这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怀疑,或者说成长的结果是怀疑,是对此前的自己和自己此前对世界与人生的认识的反对和怀疑,成长很大程度是持续不断的“我不相信”!不过,相对于《麦田里的守望者》这种充满反叛性的成长小说,巴恩斯作为一个小说家从一开始就表现得相当平衡,与他的英国同行马丁·艾米斯的《雷切尔文件》的感性、放肆、张扬相比,巴恩斯则更加节制和理性,这些在他后来的作品中都得到印证,并且不断延续朝向更高的小说境界以及小说里外的人生境界,《终结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得承认这个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写得相当不错,尽管在刚开始读的时候,开头那几页甚至十几页,都并不怎么吸引人;但我现在知道了,这是一本非常具有写作难度的小说。这部小说的难度在于,并没有什么充满巧合与意外和离奇的扣人心弦、充满张力的故事,他写的只是底层的穷人的日常,没什么意思甚至没什么意义的几个中年人的生活,而他写得相当不错——可以说是相当好。我在读的过程中暗自和自己的小说比较了一下,他比我写得好——并不是因为它得了布克奖,而是我的阅读体验让我觉得它好。

《最后一单酒》的故事非常简单,或者说它根本就没有什么故事,所以这就带来了巨大的小说叙事难度:不仅需要恰当的结构、精妙甚至独特的语言——在我看来,译者郭国良先生已经足够好了,但英語原文的好可能仍然难以全部体会,还需要足够的叙事耐心(我以为这是小说家最重要的功力之一)。主人公杰克死了,另外四个男人,他们的身份包括他的战友、朋友、邻居、养子;雷·伦尼·维克和文斯,四个男人开着一辆特意借来的蓝色豪华奔驰轿车,为了送他去一个叫马盖特的海边葬他,准备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小说的结构方式是双重时间双线叙述,而叙事者则是杰克生前的这四位朋友和其他一些与杰克的生活有关联的人物;一条线是送他去马盖特海葬的路上发生的事情,另一条线则是这些人物也包括杰克本人对他们往日生活的回忆,七十五个独白片段,多重视角叙述,作者以此完成了他的高难度写作。这些小人物,有卖肉的、修车的、卖保险的、赌马的,甚至经常换来换去没什么正经工作的,他们的生活是琐屑的、捉襟见肘的、充满艰辛却又苦中作乐的、绝望而顽强的、孤陋却也复杂的……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总归是要找点快乐活着的。在这些人的回忆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渐渐明晰,他们一同送死去的杰克上路。读完掩卷,由不得我悲从中来,尤其是放下书回味的时候,正如印在书的腰封上的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夫子自道:“这是一本为了诠释生命而描绘死亡的书,是一本有关死亡被生命不断打断的书。”《最后一单酒》是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最后一单酒”是酒店打烊前的最后一轮点单,大致就是最后一杯的意思,喝完再没有了。所以这本书的汉译名也分别有过《杯酒留痕》《遗愿》《遗言》等,2009年译林版的译名就是《杯酒留痕》。这本书1996年获布克奖,2001年被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广受好评。

生于1949年的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已经年过七十,出版过十部长篇小说和三部短篇小说集,算不上是个高产作家,但却是一个杰出的小说家,而我最欣赏的是他对现代生活中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的关注与热爱。此前我曾经先后买过他的两本书,短篇小说集《学游泳》和长篇小说《唯愿你在此》,后者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2年度的获奖作品,可惜的是读《学游泳》时我并没有感受到作者的好,以至于长时间地搁置了《唯愿你在此》。我想,这大概和在生活中一样的,对有些初次见面的人,你是无感的,这可能和当时的环境、心境、衣着打扮乃至天气或者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因素有关,对有些初读的作家及其作品,也是如此。在当时,读《学游泳》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有一种小说它的好是公认的,他也许得过什么奖,但对阅读者个体来说,却是无感的。以前卡佛的小说之于我的阅读就是这样,这本斯威夫特也是这样。阅读中我努力让自己体会评论家们所说的好,但却仍然没有喜欢起来。这让我想到身边的、吾国的、评论家们不断鼓吹的某些作家和作品,得奖的和走红的,我甚至愿意承认评论家们所说的他们那些作品的好,但却就是不喜欢,无论怎样努力也喜欢不起来。这大概就是文学生态多样性和接受过程中的个体差异吧。文学本来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应该得到众口一词的赞美或者批评,这才是文学创作、评论、传播、阅读的正常状态。谈恋爱找对象可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读小说也是一样。过了迷信的年纪之后,我知道对某些庞然大物,对某种公认的杰作,对某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作品,我完全可以不喜欢,可以不以为然,可以看不出或者不欣赏他们所说的那种好与杰出,并且不用为此感到不安,不用因此就觉得自己愚钝,也并不会因此矮人半截。

扯远了,这是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引出的题外话,但是通过《最后一单酒》,我得要重新认识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和他的小说,一如对某些人某些作家在另一个时空维度上也可能会重新认识一样,阅读与创作同识人一样,也是一个不断修正和深入的过程。我觉得这才是一个开放的态度,既是关于阅读的,也是关于人生的。

爱尔兰岛位于大西洋东北部,爱尔兰的面积七万零两百多平方公里,只比我国的宁夏大一点点,大约是两个台湾岛那么大,现在的人口也只有四百多万。首都都柏林一百多平方公里,不到两百万人,相当于我们这里一个中等规模的三线城市,但它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学之都。威廉·巴特勒·叶芝、詹姆斯·乔伊斯、塞缪尔·贝克特、弗兰·奥布莱恩、谢默斯·希尼、威廉·特雷弗、科尔姆·托宾,更年轻的克莱尔·吉根,以及本书作者约翰·班维尔,随便列举一下,就是一长串如同珍珠般闪耀在世界文坛的响亮名字,更遑论还有许多不为我们国人所知的文学家,这一长串名字带着他们的作品进入世界各国,进入文学史和人类的文明史。而这些都产生于如此小国如此小城,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是因为纬度和气候?是因为生活方式?是因为喜欢思考和表达的民族特性?这些凯尔特人的后裔,是被什么样的神秘的文学力量贯注了吗?在文学大师辈出这一点上,它和布拉格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奇之处,而我对此也一直充满好奇,却至今没有找到答案。班维尔是布克奖获得者,也是近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闹人选之一,他的这本非虚构作品《时光碎片——都柏林记忆》,讲述了纪实版的都柏林、都柏林生活和“都柏林人”的故事。在我一直以来的印象中,都柏林是一座像老旧的黑白照片一般古老而又阴郁的城市,我相信这个印象大摡首先来自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当然还有其他爱尔兰作家譬如特雷弗、托宾以及诗人希尼,来自他们作品中呈现出的生活带给我的感受以及想象,但班维尔这本书纠正了我的错误印象,都柏林的城市色彩其实是明亮的,甚至是斑斓的,如果确实存在着寒冷地带的阴郁这种东西,那么都柏林应该是明亮而又阴郁或者说阴郁而又明亮吧。“都柏林人行道的石板像都柏林的砖块一样色彩斑斓,而且有着错综复杂的独特魅力。”班维尔笔下的都柏林,以强烈的色彩和生活的动感修正了我的都柏林印象,同时又让我对这座文学之都的认知也更加迷惑了,或者,斑斓就是都柏林这有着璀璨文学城市的基本底色吧,包括像《尤里希斯》一样错综复杂的魅力。这谜一样的城市有着太多的公园和老房子老街道,穿梭其中的爱尔兰人,似乎并不显得过于忙碌,甚至并不富有的人也愿意花时间这里那里逛逛,看看。就面积和人口而言,都柏林是个小地方,爱尔兰是个小国家,但一个追求精神高度的小地方,才是文学最易于生长的吧,所以才出了那么多的文学大师?而在我们这里,大概是人太多了太拥挤的缘故,哪怕是在我们的三线城市,走在街上常常也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或者,也并非全然如是,谁知道呢。

爱尔兰真是个神奇的文学国度,从叶芝、乔伊斯、贝克特、奥布莱恩到希尼、特雷弗、托宾、班维尔,一长串响当当的名字闪耀在世界文学史中。生于1968年的吉根,就更令人吃惊,仅以三本短篇小说,就获得了新一代短篇小说女王的称号。1999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南极》,即好评如潮;但是直到2007年,她才推出第二本集子《走在蓝色的田野上》,又一次赢得了英语文学界的好评;2009年刊于《纽约客》杂志2010年出版的这部《寄养》,只有两万多字,可以算做长短篇或者小中篇吧,被美国著名小说家理查得·福特列为年度好书并且力荐,《寄养》获得了爱尔兰写作奖。《寄养》的故事非常简单,一个小女孩“我”,被父亲开车送到母亲家那边的一个富足的远房亲戚家暂时寄养,因为她妈妈怀孕了,而“我”还有哥哥妹妹弟弟等一大堆孩子,她母亲根本照顾不过来也养不起;而“我”的父亲又是个喜欢赌博并且酗酒的男人,估计还打老婆——书里没说。按说这位饱受丈夫气又无奈的母亲,这位赌博而且酗酒的父亲,应该是吉根喜欢写的人物,就像她收在《南极》和《走在蓝色的田野上》里面那些小说,她喜欢写人们的悲苦、无奈、阴郁的生活和这生活下面暗流涌动的情感与情绪,以及其中微妙的变化。但她这次选择了另外的东西,亲情、友善和爱,“我”被寄养在金斯莱夫妇家里,他们没有孩子(“我”后来知道他们的孩子不久前死了),“我”在这个新家里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父母之爱,在洗澡的时候,“我”感觉到金斯莱太太的手比母亲柔软许多,而在此之前自己的父亲从未拉着自己的手出去散步……爱与亲情是细微而又绵密的,这样的温暖在小说家这里,甚至可以拒绝所谓“故事”,只需轻轻地说出来就够了。吉根原本是善讲故事的,但她在这部小说里几乎放弃了故事。在我看来,这本书呈现出来的背后的作者,可能是一个更本真的吉根,一個对人充满了爱与悲悯的吉根,即便是之前《南极》和《走在蓝色的田野上》那些阴郁故事,也仍然能够感受到作者的爱与悲悯。爱尔兰这样一个面积不大人口不多的国家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文学大国?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事情,《寄养》中有一个细节似乎透露出了一点秘密。被寄养的小女孩因为到了上学的年纪要被送回自己家了,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养父母在这里买给她的几本书《凯蒂》《凯蒂接下来做什么》《白雪公主》装进了自己的袋子,她还没有上学,但她已经开始阅读了——边阅读边识字。我觉得爱尔兰之所以能出那么多的文学大师,应该就是从这种孩童时期的文学阅读开始的。而吉根也是这样一个自乡间长大,在美国读了书之后又回到爱尔兰乡间的作家。吉根写得很慢,自1994年开始小说写作,到2009年,也就是三本书,二三十个短篇,这和我们这里一年写几十个小说年年都要出书的热门作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顺便介绍一下,手头这本二百多页的《寄养》,一半是中文,一半是英文原作,适合学习英文的人阅读,书中附有十三幅简洁精美的插图,呈现小说中描写的场景,相映成趣,令阅读别有一种美妙。

又一个爱尔兰女作家,生于1991年,一个九零后。萨莉·鲁尼2017年以《聊天记录》这部长篇小说脱颖而出,被著名的《巴黎评论》评为年度最佳小说,进入公众视野,上线世界文坛。小说讲一个家境贫困的女大学生与一个已婚男人之间的恋情,仅就小说的内核来说,似乎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古老故事,一个年仅二十几岁的女作家,能讲出什么样的新意?小说评论家说“好故事已经讲完”,就像哲学家说“上帝已死”一样坚定决绝,但是信上帝的人并没有因此减少,而“好故事”也一再地被不同年代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作家反复讲述,甚至,按照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的看法,人类所有的好故事都逃不出那些“原型”所规定的内核,所以“好故事”又总是被不断地翻新着,就像不同的说书人会把同一个故事讲出不同的精彩,也还可能让同一个故事产生两个或者三个故事的增量。在《聊天记录》里,萨莉·鲁尼的新意在于:一,她在男女主人公反复纠缠的恋情中对人物内心的微妙处的挖掘与刻画有一种迷人的性感;二,她把一个古老的故事与当下的生活现实、文化思潮、家庭观念的变化融为一体了,开放婚姻、同性恋乃至政治观念都让这个古老的故事有了全新的意义;三,作家在讲述一个原本感性十足的故事时,充满了理性与思辨的光芒,一个年轻人认知自己、发现世界、学习人生的艰难过程在一场恋情中被解剖得淋漓尽致。《聊天记录》让萨莉·鲁尼小说家的天分瞬间绽放,不由人不感叹,爱尔兰的好小说家总是层出不穷。《聊天记录》应该是萨莉·鲁尼被译成汉语的第一部小说,她2018年出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正常人》也许更值得期待,不仅入围当年的布克奖,而且拿下了众多的欧洲文学奖,今年才二十九岁的萨莉·鲁尼,或许会是爱尔兰小说的又一位标志性作家?

安妮塔·布鲁克纳成为小说家并不意外但也称得上是一个奇迹,她和以《哈利·波特》著名的J.K.罗琳有某种相似之处。她们都曾是老师,不过安妮塔·布鲁克纳是大学教授而罗琳是中学老师,罗琳开始写《哈利·波特》时,刚刚经历了离婚、失业和九个月的行为认知治疗,可以说是为了生活写小说,那年她三十岁刚刚过去;而安妮塔·布鲁克纳作为艺术史教授,选择写小说则完全是自觉的选择,只是她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已经五十三岁了。1981年布鲁克纳以自传体《生活的开端》开始了她的小说之旅,此后几乎每年一部作品,直到2016年八十八岁时去世,写了三十多年。如果从成年算起,那么她的人生可以分成完成不同的两段,一半是教授,一半是小说家,其间并无交叉,可以说她有两个人生,令人羡慕地把一生活成了两辈子。《杜兰葛山庄》1984年获得布克文学奖,是她的第四部作品,主人公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作家,布鲁克纳本人终身未婚,不知这小说中是否有她自己的影子。杜兰葛山庄实际上是一座位于瑞士山区小城的度假酒店,女作家埃迪斯在旅游季已经结束,酒店准备冬季歇业之前的这段时间,住进这家酒店,名义是写小说,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离开熟人独自疗伤。这个时候住在酒店的为数不多的客人,大多是店家的老主顾。埃迪斯就像个侦探,冷眼观察着酒店里的每个人。杜兰葛山庄也有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设置的场景,只不过没有发生凶案。但同样是相对密闭的环境,同样是一群本不相识的临时相聚的旅客,同样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提防、对峙、轻蔑、猜测、试探,渴望接近和了解,同时又戴着面具表演、炫耀、虚与委蛇……换一个角度看这本小说,倒不失为一部小說写作的实战教材,一个作家如何观察周围的人,如何琢磨他们的生活和过往,如何表达身处其中时彼此内心的微妙起伏,以及写作与生活之间,一个作家的奇特处境。小说的叙事有着古典的从容优雅,但不动声色的语言下面,却有着人生中的意外转折,所谓人生的起伏并不是非要大江大海,也可以是古老而优雅的度假酒店里发生的吃吃喝喝聊天散步间的故事。埃迪斯原本是个逃跑新娘,被好友强行送上了度假之旅,她的人生或许已经改变,但一个人内心的生活方式是很难改变的。

《事实》差不多是菲利普·罗斯作品之网中一个联结了众多作品的网结。我首先想到那部堪称杰作的《遗产》,应该是它的姊妹篇。这本书里有他的著名的《波特诺伊的怨诉》所表达的生活背景,同时也有《她是好女人的时候》的创作原料,还涉及他在创作初期的写作包括他的第一部引起极大争议的小说集《再见吧,哥伦布》。《事实》的副标题是“一个小说家的自传”,看上去和《遗产》一样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但却引入了他创造的小说人物祖克曼,这就使得这部作品既属于“罗斯系列”,同时又嵌进了“祖克曼系列”。当书前的罗斯给祖克曼的信和书末祖克曼给罗斯的信出现在这个“非虚构”作品中,并且显然是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部分的时候,这部作品就从“非虚构”变成了一部名副其实的“元小说”。罗斯曾经在很多地方说过,祖克曼就是他自己,在这部看上去的“非虚构”作品里,他又让罗斯变成了他创造的小说家祖克曼的一个朋友、一个对话者、一个小说人物——罗斯成了祖克曼的小说人物,这种量子缠绕般的排布是否意味着罗斯对自己的“自传”有些刻意掩饰?又或者他想把小说游戏玩出小说的边界之外?而我们是应该把这部《事实》当作非虚构的“传记”还是当成小说呢?主体部分的六章,跳跃式地记录了罗斯少年到青年时期的几段生活,父母家人和诺瓦克的犹太人聚居区、大学生活、几段恋爱以及饱受折磨的一段婚姻,而这些看似个人生活的真实记录,又被祖克曼在书末的回信中对其真实性进行了几乎是否定性的质疑。罗斯用左手写了自传,然后又用右手让他的小说人物站出来拆解这自传,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罗斯把生活写成了小说,波特诺伊、祖克曼、凯普什等,很大程度上都是罗斯的一个侧面,同时罗斯本人也成了一个小说人物,作品和生活已经难以分离。“所有小说都有自传的影子,所有自传都有小说的成分。”书的腰封上印着这句话,“对于小说大家,尤其如此”。菲利普·罗斯无疑是20世纪后半叶美国小说家中了不起的大师,而且是一个非常好读的大师。想知道小说是怎样炼成的,罗斯无疑是一个可资解剖的标本,同时也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如果说每购买一本书都需要理由的话,那么我购买此书的理由倒是很多。一,这部小说出自一位荷兰作家之手,那是伟大凡·高的故乡,而我们对那里的文学尤其是当下的小说所见甚少,所知更少;二,汤米·维尔林哈是一位生于1967年的尚算年轻的荷兰小说家,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外国尤其是西方年轻小说家们的写作;三,此书甫一问世就好评不断,被许多外国出版机构买了版权,并且得了这个由中国人评选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5年度奖,而这个奖每一年在全世界只发给五部作品;四,此书介绍中所称的小说主题是衰老的痛苦和老夫少妻之冲突……在这么多颇为诱人的理由之下,买这本书几乎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不过,也许是诱人的理由太多,阅读之后我反倒有些不以为然了。四十多岁的病毒学家艾德瓦娶了一见钟情的小他十五岁的美丽女子璐特,然后,所谓老夫少妻的冲突以及衰老与退化的主题就被刻意展开了,作者做如此设计,似乎就是想传达这个观念。然而,小说中所说的老夫少妻冲突却并非年龄差距造成的而是世界观的差异所致,是老于世故对世界和世俗妥协与单纯真诚天真之冲突。五十出头根本算不上老甚至是正当年呢,他的性能力和生育能力也不可能是七十岁的状态,作者把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写成七十岁的生命状态,无非是为了自己预设的主题和观念。作家对五十岁是什么状态实在只是出于想象和夸张,就像十几岁的孩子称三十几岁的人为大叔、为老家伙一样幼稚。而在夫妻冲突以至于分开的原因的陈述上,更是缺乏内在的生活逻辑,总之这个小说很大程度上是个刻意为之、先入为主、主题先行的概念化、时尚化写作的产物,做作的姿态显而易见。这倒是和我们这里当下的一些年轻小说家们有着某种共同之处,时尚化、概念化、缺乏生活逻辑,一心只想赢得读者与市场以及文学奖评委。那是和伟大小说的经典传统越来越远的方向与道路,小说迎合市场,写作主题时尚化,这样的文学写作终非正道。另外顺便说一句,这个用三个月写成的只有七万多字的作品严格说来也算不上一部长篇小说,获得文学奖也并不能说明获奖作品的品质有多高。

与其说她改变了短篇小说的样式,不如说她创造了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短篇可以如此之短,短到一行字,短到一小段,短到半首诗,短到脱离故事然后令人怀疑——这还是短篇小说吗?是的,她说是的。与其说她发明了一种短篇小说,不如说她解放了短篇小说。被解放了的短篇小说在她这里变得如此自由,多姿多彩,像一个篮子装了很多种水果正在开水果大派对,像一片海里面游着色彩斑斓的大鱼、小鱼、虾蟹、水草。与其说她是在构造小说,不如说她是在解决小说。与其说她是在写小说,不如说她是在命名小说,我觉得她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种新样式。所以布克奖评委会认为这是“我们从未读到过的东西”,在小说家们普遍性地忘了还有文学革命这回事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方式,对短篇小说文体进行了革命性的变革。她把自己的生活(外在的现实生活和内在的精神生活)变成了小说,这些看上去似乎颇有点纪实色彩的篇章,其实完全是一种创作,你以为真实的也许正是虚构呢。你以为她不讲故事但故事可能在最深处,你以为她是闲笔时很可能是她最在意的部分。但它绝对是一篇感人的小说——这篇小说还不足二百字。当文学保守主义在我们这里越来越大行其道,尤其是很多小说家对小说文体的变革早已经失去了内在动力的时候,读莉迪亚·戴维斯的短篇小说,让我获得了一种在水底憋了太久,突然把头从水底下抬起来大口呼吸的畅快。不过这本《不能与不会》的买书过程却并不畅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饥饿销售策略,这本小说集只在有限的一些书店里出现过并且时有时无,而几个大的图书销售平台似乎一直都在预订当中,我差不多用了五个月的时间,才拿到了这本莉迪亚·戴维斯的最新小说集。不过还是得感谢楚尘文化,把莉迪亚·戴維斯的四本小说介绍过来,据三本短篇小说集《几乎没有记忆》《困扰种种》《不能与不会》的译者吴永熹女士介绍,这三本书的原著出版间隔,每两本之间都隔着二十年,对于一个职业小说家,这意味着什么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不过我倒是觉得,每隔二十年出版一本这件事本身,首先就是一个莉迪亚·戴维斯式的短篇小说。

去年夏天买这本书的时候,并不知道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西方有多著名,更不可能料想到她会在今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时只是被她这本书外在的结构方式所吸引,用八十四块时间的碎片,构筑了一个虚拟的地方太古近百年的历史变迁,如此长的时间跨度以及几个家庭几代人的生活,如果不是这种独特的结构方式,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在不到二十万里字讲出什么名堂的,仅就这一点而言,作为小说家她就很了不起了。但我当时并没有读完整本书,在我看来,有很多书并不需要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解了我想了解的就已经够了,所以这本书对我来说,就是了解了有人用这种方式书写历史,而已。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那天,我才又把这本书翻出来,把去年未曾读完的书重读了一遍,坦白地说,评论所说的什么魔幻以及现实主义之类,我并不以为然,我觉得倒不如说作者更善于运用童话方式来讲故事。当然,用童话的方式讲述残酷的现实生活,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反差或者说得动听一点,达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张力,诗意的甚至不无一点创世意味的张力,对于喜欢平铺直叙讲故事的笨拙方式而言,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方式是太有奇效了。至于说到她的小说写作放弃传统宏大叙事,而更关注个人和人性,这难道不是文学尤其是小说本来就应该的样子吗?只是我们的文学被所谓宏大叙事掳走太久了,才会觉得放弃宏大叙事也是值得一说的特点吧。一些小说家和评论家们所谓的现实主义,本质上其实不过是宏大叙事和虚假浪漫主义的混合体,相比之下,托尔卡丘克这样的倒是更现实主义,但她并不是我喜欢的小说家类型,无论她是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相比这两年先后离世的菲利普·罗斯、阿摩司·奥兹,以及仍然健在且同为女性小说家的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好在今年的布克奖非常及时地发给了她)等众多诺贝尔文学奖博彩公司名单上的陪跑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作品仍然显得有些年轻、稚嫩,也不够深厚,不过那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的事情,和所有的文学奖一样,诺贝尔奖不过是一个最大号的文学奖而已,不必太过在意,很多殿堂级的文学大师并没有得过这个奖。

把这位一生只出过两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和一个长篇小说的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先生,称为世界短篇小说大师,不能不让人感到有些吃惊,同时也令我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在出了门罗、阿特伍德、科恩这样的大师的加拿大,而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又和他们同属一代人。但是当我怀着好奇夹着怀疑开始阅读之后,马上就被吸引了,而当我读完第二个短篇——《黑暗茫茫》,一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小伙子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相信这位短篇小说大师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只是太过节俭不愿意多写吧,我想。这本书里的七个故事都发生在加拿大一个偏僻的小岛——布雷顿角,那里有古老的煤矿,麦克劳德童年时曾经身在其中,作为一个见证者,他为我们讲述着那里的生活。他的故事几乎是以不动声色的方式起伏着,沉重、绵密、随意,同时有着巨大的张力。麦克劳德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叙事才能,他能够准确、简捷却又出人意料地传达出生活的细节,如果细加品味,就能发现它们甚至有着警句般的力量,而这样的句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这些句子所包含的人生况味令他的小说有一种静默的精彩。“当你把文字用正确的、通神的顺序排列之时,纯粹有限的化作无穷,地方化的消弭边界,沉寂的发出声音。(乔伊斯·卡罗尔·奥茨)”麦克劳德这本集子里的每一个短篇,都有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准确而又迷人的开笔,并且能够持续地把这种精彩延续到篇终。难怪一众小说大师们如爱丽丝·门罗、迈克尔·翁达杰、科尔姆·托宾、乔伊斯·卡罗尔·奥茨会对他赞赏有加。

以色列的基布兹类似于20世纪中叶社会主义国家中的农业合作社和集体农庄,大家住在一个基布兹里共同劳动,有人专门做饭,有人专门管孩子,有人专门管维修,有人专门洗衣服,这种生产和生活组织方式有着极强的理想主义色彩。基布兹的建立,大概是犹太人从欧洲向阿拉伯地区转移的时候开始的,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当地人的袭击,以集体的力量来进行抵御是自然而且可能是不得已的选择。这和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工厂里年轻人结婚是为了分到房子,而且两个人合伙过日子总是比一个人更节省一样,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环境的改变,当年因为物质原因而结合的人,后来或者貌合神离地将就着继续过日子,或者干脆选择了离婚。以色列的基布兹现在的情景也和中国20世纪的这种情况差不多。

奥兹从小在基布兹长大,对它充满了感情也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他的许多作品都以基布兹为背景,包括他最著名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处女作短篇小说集《胡狼嗥叫的地方》就写的是基布兹的故事,那是基布兹的盛年,而这部最新作品《朋友之间》同样是基布兹,但却是走向式微的基布兹黄昏时的故事。集子中八个短篇,各有其妙,同时人物又互相穿插,构成了一个正在走向衰落的基布兹的整体图景。基布兹的本质是集体生活和生产,而现在生活在基布兹的人,更多的却是充满了孤单与孤独,这种生活方式与个体、个性之间的冲突,在奥兹洞幽烛微的笔下,这种冲突又是微妙的,是静水流深的,是一些人的无奈与另一些人的自觉的迁延与挪移。基布兹这种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组织大概快走到它的尽头了,而一个杰出的小说家,恰是能够敏锐地发现并传达这种变化中人的处境尤其是人性与精神状态的微妙动态的人。

《朋友之间》写得不动声色,随意从容而又细致入微,如同在述说村子里邻居们的家长里短,读来甚至不像是在读小说,而是在听一个老人在聊天说人说事儿。也许只有臻于至境的大师,才会把小说写得如此炉火纯青,这让我想起契诃夫那些不著名的短篇,想到加拿大的门罗,想到爱尔兰的特雷弗,真正好的滋味纯正的短篇小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正像当代英国小说大师朱利安·巴恩斯所说,小说家不是“针对”主题和素材写作,而是“围绕”主题和素材写作。而对于已经活到快八十岁、写了半个多世纪、出了四十本著作的奥兹,大概只需要“围绕”着自己写作,就能令人赞叹不已了。

罗伯特·穆齐尔是米兰·昆德拉非常推崇的小说家之一,昆德拉关于小说的几部著作中,谈到最多的除了塞万提斯和卡夫卡,就是穆齐尔了。相比之下,穆齐尔的小说并不好读,无论是《没有个性的人》这样的名篇巨著,还是他饱遭出版商拒绝的处女作《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甚至像书名看似简单的《三个女人》里的三个短篇,也都不简单。我的意思是与以情节取胜的小说相比,他的小说读起来并不轻松,或者说他的小说写法就是不让你一目十行地对待,你必须一字一句、一行行、一段段地读下去,才能领会到他的用心。也许小说家的笔伸到人心深处最微妙、最不稳定的变化与流动的漩涡,伸到思想与灵魂游荡的时候,他就不能允许你一目十行了。这正是昆德拉在《帷幕》的第三部分谈到小说应该写什么的时候的标题:“进入事物的灵魂”,那是真正的现代小说应该要做的事情,穆齐尔正是这样的现代小说家——虽然他早在1942年就去世了。《爱情的完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就小说的表层结构而言甚至称不上故事:一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人,到一个小镇上去看自己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对同路的陌生男人生出莫名的身体欲望,但作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这个故事,而是不断地深入到女主人公克劳蒂娜内心里的幽邃曲折的情绪变化和猜测想象之中,细腻的描述令人感到纤毫毕现,我们仿佛通过巨大的显微镜看到了女主人公内心的一切,它比外面的客观世界更加真实。读这篇小说就如同一次关于爱情与不忠的奇妙旅行,在克劳蒂娜这里,不忠并非对爱情的背叛而是对爱情的确认,从小说开始时说她感觉到在和丈夫亲热时自己在想别的事情,因而自责,心灵和身体经历犹豫、惊恐、渴望、试探和反复的思辨与怀疑,欲拒还迎欲迎还拒,到最后她和陌生男人在床上时,“相当模糊地……她对自己的爱情有了一个概念”。克劳蒂娜通过不忠来确认了自己对丈夫的爱情,通过在不忠的关系中发现自己的游离,她清醒地知道了自己真正的爱。不过穆齐尔承认,“这样一种爱情,在白昼的语言之中,在强健、正直的人们之中,还无法找到立足之地”。穆齐尔在这里讲了一个女人的心灵深处爱情与身体欲望的故事,表层的叙事则完全一笔带过,阅读这样的小说不可以略过任何一句。这是穆齐尔小说一贯的方式,而他小说的迷人之处也正在这里。另一篇《对平静的薇罗妮卡的诱惑》,与其说是被诱惑,不如说是她的自我诱惑,是薇罗妮卡在内心里不断地把自己放置到某种处境之中又不断地摆脱、拒绝、反复确认,其中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与压抑的感觉,同时又令人对后面的事情充满期待。这两个短篇充分显示出穆齐尔非同一般的小说叙事能力。在我看来,《爱情的完成》无疑是一篇心理现实主义的小说杰作,穆齐尔也不愧为心理描写大师,它是朝向现代小说的极致与妙谛的写作。

乔治·佩雷克是一个玩小说的人。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成游戏当成玩具的人,虽然他一生都在写小说,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决心要成为一个作家,但他却始终不是一个职业小说家,他一生中的大部分工作,是在做医学实验室的资料员,当然,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写小说,这个法国人,玩小说像现在的年轻人玩电子游戏一样上瘾。他的成名作《物:六十年代纪事》出版于1965年,这部奇特的小说是关于人面对物质的强大力量时的精神困惑,此书中译本2010年由新星出版社出版。顺便看看他的一些书的名字,《W或童年记忆》《生活使用说明》《字母表》《人生拼图版》……他在小说《消失》全书中不使用字母e,在小说《重现》中,元音字母仅使用e,看看这些就知道他的玩兴有多么重。1967年他加入法国作家雷蒙·格诺发起的文学团体“乌力波”——意思是“潜在文学工场”。格诺就是那个写了《风格练习》,用九十九种方式描写一件事情的那个有趣的家伙。“乌力波”的重要成员更有著名的意大利小说大师卡尔维诺,某种程度上,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就是“乌力波”文学实验的一种。卡尔维诺对乔治·佩雷克赞赏有加,他说《人生拼图版》是繁复小说的代表,他在《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称赞乔治·佩雷克,“技术般的精确是他拥有物品的方式。佩雷克收集并命名每一事件、人或物的独特性。没有人比佩雷克对现代作品最恶劣的病疫——模糊不清,具有更大的免疫力”。法国《理想藏书》推荐佩雷克的时候说,《人生拼图版》是繁复小说的代表,《我记得……》是至简小说的代表。《人生拼图版》有1999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和2018年中信出版集团两个版本,这本薄薄的《我记得……》是乔治·佩雷克较新的中译作品。看看这本书的构成方式,就知道它有多么特别多么富有游戏性质了,全书第一部分由479个“我记得”开头的句子构成,第480个是“我记得……”,然后是(待续);第二个部分是关于“附言”和“索引”,“附言”简单说明了此书的写作与发表,“索引”则是那479句中提到的物、事、人、语、词、书、电影、场所等;第三个部分是应作者要求,出版者特意留下的一打空白书页,作者的意思是在读者阅读此书时想到的一些“我记得”可以写在书里,我在阅读此书时确实被作者的句子所刺激想到了许多个“我记得”,而这些“我记得”还必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却已经消失的东西,這就是“乌力波”所谓的“限制性写作”;第四部分是本书的目录;然后是作者简介和他的作品出版情况;此中译本同时附有一个别册,是英译者所写的《我记得……》注释。这部奇特的书曾经激发了很多读者包括一些作家的灵感,写下自己的“我记得”“我忘记了”“我不记得”等,这些几乎是无秩序的关于过往的记忆碎片,在他的“必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同时又是已经消失的”这个限制下,变得非常有意思了……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有秩序了吧。此书书前有英译者的序言,详细介绍了乔治·佩雷克和这个小说的构成方式及其影响,但这样的书,只有在读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奇妙,光靠介绍、评论和想象,根本无法领略这部至简小说的妙处。

阅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是一种挑战,就像读他的名字一样需要换气并且找到合适的节奏,正如译者余泽民在《撒旦探戈》的译序中所言,“是一种虐读”。就是不断地被他折磨,又在折磨中有所发现和感知,然后获得一种快感——憋闷的快感,也许称不上快感,只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吧。读者在拉斯洛的小说阅读中,就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一样,做为人质对他用小说施虐怀有感激并且乐于配合,这就是我的阅读体验。阅读拉斯洛的小说,首先要受控于他的语言,繁复的长句子常常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最致命的是,他完全用自己的语言控制了小说的节奏。小说受控于故事受控于结构是一种常态,完全受控于语言却不能不是一种挑战,拉斯洛的语言让阅读者无法一目十行——一目一行都不行,必须一句一句一字不落地读下去并且需要非常专注,才能进入小说的叙事当中,喜欢一目十行读故事的人,几乎没法阅读他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小说也许并不是写给大众读者的,说他是作家中的作家是专门给专业读者写小说的也不为过。《仁慈的关系》里八篇小说当然都有故事在讲,他并不是一个完全摆脱了故事的小说家,但他的小说的意味或者着眼点更多的在他的叙述之中,在细节的传达之中,这些细节是日常的现实的,同时又不断地介入到心理层面,又是玄妙的、虚飘的,不易捕捉却又在他的坚实语言之下存在着,这就让他的小说里的世界变得沉闷、阴郁、压抑、诡异,甚至不无惊悚之感,但是当我们仔细阅读完毕之后,回味的时候那个世界又是清晰的,像哲学启示录一样清晰,像一个简单的故事一样清晰,但他却并不是传统的哲理小说。他的小说摆脱了不断被故事化类型化的小说模式,他的小说也摆脱了类型化小说理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魔幻现实主义)的束缚,从而变得难以归类,拉斯洛是属于自己的小说家,或者可以说他是命名性的、源头性的小说家,这样的小说注定不属于大众。虽然他出版于1985年的处女作、成名作也是代表作《撒旦探戈》在2015年得了布克文学奖国际奖,也得过不少其他文学大奖,这部奇异的长篇也被匈牙利著名导演塔尔·贝拉拍成了一部长达七个半小时的电影,在文艺片爱好者当中非常有名但从头看到尾的人却并不多——这个待遇有点像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绕不开却未必读得完。不过拉斯洛这部《仁慈的关系》毕竟只是短篇小说集,篇幅并没有大到吓人的地步,保持耐心,一字一句地读下去,还是可以有所收获,起码是一种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几乎不读当下的小说,除非是朋友的作品而且是亲自送我的。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吧,进入不惑之年以后,我写过“我为什么不读畅销书”这样的文章,包括不读当红作家的作品。文学作品不是新闻与娱乐八卦,不是鲜鱼水菜,不必非要即时享用。四十年前我插队的地方,农民们有一句常说的话,我一直记得,“馍馍不吃,在笼里搁着呢”。我以为这很适合指称文学作品,放久了还不馊不霉不长毛不发臭,再读不迟,好东西肯定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也许是这些年更多地沉湎于自己的阅读、思考与写作,感觉所谓的文坛已经飘在遥远的地方——当然以前我也不觉得它近多少,不过最近突然莫名地想到,要在阅读上消除这种隔膜与疏离感,于是找了一批当下的小说来看——当然是有意识地绕过那些整天开会、搞签售、做报告和领各种奖出镜率高得像表演艺术家的当红作家。

处身于如此年代,在小说家里面,我偏爱不红的那一部分,我喜欢不红的作家,于是就发现了这个叫王咸的人。书舌上的介绍,说他写小说二十年,才选出这七篇结集出书,可见他是不红的。当然,也可能是我的眼目老花耳朵也背了,阅读偏于孤陋而且寡闻所致。不管怎么说,王咸在我看来不属于当红作家。收在这本《去海拉尔》里面的七个中短篇小说,似乎也不大具有红的特质。这些小说,归为短篇似乎都偏长了一些,算作中篇却又是短篇的本事,就像他小说里写的边缘人和边缘生活一样,可以叫作边缘小说吧。不过这也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写得好,他把城市边缘地带其实也是当下中国的边缘生活中的人物们的处境,写得丰饶而又克制、激烈而又冷静,他的表达中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隐忍、豁达与开阔,他显然把这些看似矛盾的东西不着痕迹地统一在一起了,从而成就了他独特的叙事态度。他对生活的观察和对人心人性的体察,细致入微,落实到文字上则细腻入味,甚至可以说太细发了。他的小说味道原生、醇厚同时又有着哲人似的透彻。他不以故事见长,我觉得他可能不屑于故事之巧妙与戏剧性冲突,他的故事看上去甚至是散漫随性的闲扯,但却写得透辟又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令人吃惊的叙事耐心,从容不迫到了简直令人称奇的地步,我觉得这是一个杰出小说家的品质和才能,我以为他是可以写出迷人的但却别有一种风格风味与风情的长篇小说的人,对此我充满了期待。

王咸是个让我感到惊喜的小说家,就像前年读到谈波的小说,能够感觉到一种迷人的气息,读完这本《去海拉尔》,我又上网去搜了一下,暂时还没有发现他的其他小说。

《一定要给你个惊喜》读毕,掩卷,我觉得“一定要给你个惊喜”这个书名,似乎就是专门给这本书写的广告词,恰如其分,毫不夸张。作者谈波,年纪不小,但对于小说界来说,完全是个新人,新到此前几乎没有多少人听说过这名字。确切地说,对于所谓主流文坛而言,谈波是不存在的。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王小波横空出世的时候,有人惊呼其为“文坛外高手”,在我看来,谈波之于今天的主流小说界,也称得上一个坛外高手,一个异数。正如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在混战与纷争中,最终会有几个无名高手突然出现,搅局乃至改变了格局。

我极少购买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在我所购之书中大概占比不足百分之一,原因当然是因为对其文学品质缺少信任。买谈波这本小说集子,完全是因为看到韩东的推荐,他说谈波是当代最好的短篇作家,我觉得应该信任一回,于是下了单子。一读之下,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我说的没有令我失望,主要是相对于主流文坛那些热闹人物的小说作品。读谈波,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家,一个文场之外的,没有坛子腔调、不动声色、不炫技、不故意玩技术套路的作家。进而,我觉得他的短篇是得了契诃夫、塞林格、卡佛、特雷弗、莉迪亚这一路精髓的,而他所书写的日常与底层,又有着非常接地气的中国质感,干净简捷而又很有意味,既没有丝毫的做作同时还很好读,显然他是一个很用心的小说家。

如果要把读谈波带给我的好印象归纳一下,我觉得起码有这样几点:第一,他有一种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叙事耐心。虽然他写的是短篇小说,并且很多篇目都短得有点可疑了,但再短的小说也是需要作家的叙事耐心的。而我们当下的许多作家,恰恰是缺乏叙事耐心的,就像我们这个高速运行的社会一样,我不知道这些作家在写小说的时候急赤白咧地赶着干什么去呢。作为一个同样写小说的人,我知道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叙事耐心,他的小说就离文学的纯正相去甚远了。第二,谈波的叙事耐心中同时又有一种俭省的品质,就像早年间很会过日子的底层老百姓,绝对不会多花,更不会乱花一分钱,谈波的俭省就是不愿意多浪费一句话。这种俭省经由阅读传达给我,让我觉得谈波的小说有点像宜家的家具,简捷、实用、线条清晰,但却有着匠心独运的内在力学构造。第三,谈波还有一种把短篇小说写到我们通常认为的小说边界以外的冒险或者说探索精神,这在今天的主流文壇里已经很鲜见了。而在主流文坛里常见的那种范儿——套路、腔调以及自以为是的洋洋得意,在谈波的小说里根本就看不到,我相信那是他所不屑的。

我很喜欢或者说非常欣赏他对待文学与生活的态度,我不了解他,就抄一段曹寇的话吧:“质朴而又智慧,热情不乏冷静。我在作家身上所看到的一切恶习都不存在于他的身上。比如文艺范儿,比如夸夸其谈……他很正常,很普通,老婆孩子,工作数十年如一日,夏天到了偶尔会到海里游泳。此外就是孤独地阅读和写作,不求发表,不求出版,毫无怨念。文学于他,完全是一种生活必需品,等同于呼吸空气,但也到此为止,而绝非获名利的器具。这几乎是一种修行。”我喜欢这个拿文学当修行的谈波。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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