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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红

发布时间:2022-07-28 09:45:03   浏览量:

杨建

我的美术作品再次获奖,对此我早已麻木。比起得奖这件事,更让我麻木的是我的画。

清理掉刮刀上的颜料,把学生们的喧嚣送出画室,这个下午和以往所有的下午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借着落日昏黄的余晖清点亚麻布上那些习作,也和往日里所有的作业一样,没有特别差,也没有特别好。

放弃了热门的媒体、设计等专业,国油版雕①的学生们对于审美的追求应该是更加纯粹,可他们对我作品的评价大多只是“顾老师画得真像”。散课后我撕掉了那些匠气横溢的“高清照片”,毕竟在我还能和大志一起摆摊卖画的学生时代,买主们也是这样夸我的。

当年的练笔之作大都变现了学资,幸存一纸水粉还留在故纸堆里——画中的少年大志在逆光里勾勒着一名女子的轮廓,而這一霎光影又忠实地记录在我的画里。

这画中画的构图十分取巧,牵强的明暗关系却让自己时常揣摩。无论从造型能力还是叙事架构上,这幅画都明显生涩,可那种肆意激荡不怕犯错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将这种感觉归结于画中人在我生命里的分量。我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已经没有了彼时的灵气,支撑我走到现在的只是“技术”和“基本功”。

我的目光一如既往拂过画中那位女子,肤色的耐光性经过时光的打磨早已褪去,色膜也不争气,如皱纹般四处龟裂。他们的模样一如记忆里那般模糊,他们的快乐却在画里继续生动。我撕掉了太多差强人意的作品,唯独把这份涂鸦保留了下来,我想我是舍不得扔掉他们曾经的鲜活。

我把陈年旧画卷了起来,连同思绪也卷入那个年代。

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流行音乐还在卡带里,尽管画室老师反复告诫我们不要在画画的时候听音乐,可羽泉的《叶子》仍是画室里的热门BGM。

我示意大志摘下他不知从哪儿蹭来的“随身听”,告诉他我的赭石又不见了。他闻讯一惊,手里装模作样的畅销书摔得掷地有声,封面上赫然是《谁动了我的颜料》,扉页里却摔出那管干瘪的答案。

考前班里有个可怕的诅咒,橡皮、小刀、擦笔、海绵、胶带什么的小物件总会莫名消失,让美术考生们本已沉重的经济负担雪上加霜。有人说家里没矿就别来学美术,大志却身体力行地颠扑了这个真理。

瞟一眼他的装备,你就会发现它只够瞟一眼——素描纸是最便宜的雪山,正面四开素描反面再对开速写,打完分还要留着画水粉;铅笔是清一色的中华,缺型少号,只残留着HB、4B和6B,起型是就着断芯甚至笔灰直接上手抹,画错了便多改少擦节约橡皮;颜料可顾不上饱和度,只买三原色加钛白自己调,用剩的也舍不得扔,结块了拿水化开,实在没招了就收集在破塑料瓶里,那些红红绿绿通通往里一搅和,一抹随缘的高级灰就这么信手拈来……

因此,面对我此番兴师问罪,他理所当然只能祭出他那物美价廉的“马利三兄弟”,要“调一点儿还我”的架势可谓诚挚感人,不卑不亢让人气绝。

即便悭吝如此,仍然不足以抠出美术生的开销,大志用善于发现美的目光搜刮着画室的每个角落,从喷壶到临摹书,从可塑橡皮到洗笔液,本着能蹭就绝不买的原则,这位来自国防三线破产大厂的潦倒子弟无所不用其极,祸害了一位又一位同窗逐梦的少年。而最令人发指的是,就连这集训课他也是蹭的。

大多数考前班都会推出个把月免费体验课,从高二暑假开始,他就背上画板在县城里四处蹭课。当他颠沛到我们画室时,这个本就不大的三线城市里,已经没有哪个考前班可供他容身了。自打他来了画室,我们学会了给施德楼①藏身,给康颂纸点数,甚至还得照护好静物以防被偷吃。大家劝他早点回去补文化课,丫呵呵装傻,说不急不急他文化课还可以,然后继续其斑斑劣迹。我甚至怀疑,他是“大志”若愚。

这样的人自然不招人待见,唯有我会有意落下些“用剩”的姜思序堂在画室,这样的纵容倒不是出于对他家境的同情,而是因为在这个考前班里,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同类。当年的艺考生,大多是迫于文化课差强人意来为高考找条捷径,只有这厮和我一样,是纯粹喜欢。

遗憾的是,热情并不等于天赋。

也许是频繁更换画室的缘故,也许是过分地节吝画材,在我们已经熟练驾驭整开色彩时,他的8开石膏几何依旧是一塌糊涂。他甚至不会排线,暗部基本用擦灰来表现,遇到吃铅一点的纸,画面就脏得跟抹布似的,更谈不上塑造体积。在色彩方面,他不仅审美观极其庸俗,钟爱大红大紫的铺陈,还特别喜欢纸上谈兵。作为我们中少有的愿意花大把时间去研究色彩构成理论的人,他分得清三种视锥细胞,却分不清百合叶片与其脉络是两种不同的绿,而不仅仅是明度的差异。

好在他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些,继续每天起早摸黑疯狂地消耗着我的软炭和丙烯,人去楼空的深夜画室,他总有一幅还没画完的画。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侥幸名垂美术史,一定是这样被提起的:“马大志同志,执着的艺术爱好者,可惜毫无天分,空有旺盛的创作精力,却自始至终对自己的画面、结构乃至人格的扭曲熟视无睹。这里提到他碌碌无为的一生,完全是因为他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朋友顾凯旋。”

对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在我画里画下的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鄢红。

第一次见到鄢红是在人体写生课上,这位插班生似乎忘了带画本,无助地坐在窗前,任凭风起发丝,把阳光切割成一道道飘动的彩虹,她也恰似一轮棱镜,牵动着在场每道“好色”的目光。

自以为是的男生们拎了画具上前施舍殷勤,被她一句冷峻的“滚”所震慑,只换得女生们一屋子的嘲笑。

老师反复强调着熟悉人体结构对于速写的重要性,今天的模特却迟迟没有现身。毕竟都是一些为了改善晚年生活的大爷大妈,我们倒也无甚期待。因此,当老师结束了解剖讲解,鄢红站起身来,一件一件宽解衣物时,我们的震惊无以复加。

而她却若无其事,就像自己家里一次普通的起居,没有半点儿羞涩或者犹豫。待她熟练地摆好动态,我们竟忘记了动笔,目光只在她皮肤上跳动,渲染开每一寸细碎的毳毛。画室从未如此肃静,平日里嘴上豪橫的我们个个目瞪口呆。她的美丽抓住了我们,我们的视线却点到即止,旋即将一脸薄红深埋于画布。二九年华未经人事的热血男儿们,第一次学会了虚伪的羞赧,反观女生们的视线里却是风生水起,气象万千。那次写生我没有发挥好,心里的起伏太大了。

课间休息,鄢红并没有歇着,竟挨个儿打量起我们的半成品。我心里不由抓紧,努力不去注意她浴袍里乍泄的春光。

她在我的画前站得最久,我有些得意。她懂画,我是画得最好的。她举着烟,我阿谀地为她点上。她默许了我的举动,想必是对我刮目相看。我便大起胆子,讨要一句评价,她却吐我一脸烟圈,“不过是照本宣科。”

这让我不由失落,还有些自责,为什么我要在意她的看法?

“画室里不许抽烟!”抗议来自妒火中烧的女生。鄢红侧目回敬,眼神里只是讥诮。

年轻的模特不好请,老师只在一旁假装摆弄石膏,并没有趟这浑水的意思。而吞云吐雾间,鄢红已侧身查看起下一块画板,那便是大志的大作了。为了更方便地蹭我画材,这孽畜长期扎根在我身旁。

她驻足于大志的画前,显然是被惊吓到了,画室里爆发出隐约的讪笑。

大志坐在模特身后,画的却是她的正面。在这纯属臆想的画面里,肤色明显地红移,四肢在透视上也是长短不一。鄢红眉间凝重,半晌才回过魂,她把烟屁股拧熄在他的调色盘里,然后竟拿过画笔帮他改起了画,自然是未经画主同意,可大志这怂包又敢怎样?

我竟然有些羡慕,整个课间,她就这样衣衫不整坐于大志身旁,他们一言未发,却似乎相谈甚欢。

多年以后,鄢红谈起那幅画,说她第一次从别人的画里感受到了温暖。

我们的青春热血不光挥洒在画板上,不时也献给暴力。

“割孽①伤了手影响画画咋个办?”面对融入集体的绝佳机会,大志开始无病呻吟,但事主允诺一整盒艾隆83色免调,他的病就好了。

画室的姐们儿被欺负了,事由并不重要,只要有架可打,在弄清来龙去脉之前,男生们就会无脑地吹响集结号,根本不管对方是谁。

所以在出发前,我们并不知道要修理的人就是鄢红。

女人们撕逼,拼的是男人缘,鄢红这样的女人,显然没什么人缘。那寥寥几个护花使者压根儿不够我们消化,很快就寡不敌众做了鸟兽散,剩下她孤身一人被我们团团围住。

我们这才认出了她,她的眼神依旧凌厉,却掩盖不住手脚的慌张。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认出了她,就不敢动手了,互相推搡着,谁都不愿落下打女人的恶名。女生们见男生怂了,便亲自上手。鄢红势单力薄,这顿揉搓却毫不手软,大有撕了衣服游街的架势。

此情此景,大志竟尖叫着发起了莫名的冲刺。趁好汉们狐疑的空档,他从一众巾帼手里夺过了霸凌的对象,似乎奋发了此生全数的勇力,撒开大脚丫子,跑了。男生们都傻眼了,居然下意识地让出一道华容。

我终于后知后觉,大志不过是做了一件我们都想做却不好意思做的事情,這才想起亡羊补牢振臂高呼:“哥几个等着,我去把狗日的抓回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也跑出个绝尘的配速。

年久失修的灰砖楼间耷拉着一根废弃的柱式水塔,盘旋于外墙的扶梯是通往塔顶的必经之路,那铁梯上了年纪,大风一刮就会飘摇着发出哀号,一踩上去还会喘着大气吓唬你。只有勇敢的攀登者才能发现那环绕顶部水柜的“回廊”,本是堆砌杂物的所在,却有幸作为悭吝艺术家马大志的栖身之所。为了摆脱追杀,叛徒们甘冒奇险做客此地。

我们仨气息未定,正以一腔肺腑净化尘螨,在那堆一看就很久没洗的内衣袜子下面,我发现了画室里遗失已久的色卡和教参,那些对考试毫无帮助的莫奈和毕加索就这么散乱在地铺上,那是大志仅有的家具,拾荒得来。

鄢红惊魂甫定,问我们为什么要救她。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尤其考验情商。我思考着如何表明立场,与那些宵小恶行划清界限,而大志却轻描淡写,说只是心疼她头发里被人揪住的彩虹。

鄢红突然怔住,拿沉默与我们对峙,空气凝固半晌,她居然转身收拾起房间。这通操作让我不明所以,我扯了扯大志的衣角,示意他要不要假客气一下?他竟木讷地也跟着拾掇起来。

鄢红说她不想欠别人人情,也没什么可以感谢我们的,要不免费让我们画她吧。说着她又开始脱衣服,吓得我俩一个战术后仰,果断制止了她的慷慨。我想,我们或将抱憾自己的虚伪。

是的,在画室以外这似乎有些欠妥,但我们想到了更有趣的贺胜仪式。

这回廊四面开窗,是天然的天光画室,我们就地取材,各自支棱起一块简易画板,间于这四道侧光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依次记录着彼此作画的背影,就像色相环里那对比强烈的三原色。

这游戏远比想象的复杂,我不仅要画出两面受光的大志,还要画出他顺光画板上逆光的鄢红,以及鄢红那逆光画面中顺光的我自己……光影在我们的画里轮番折射,明暗错综复杂跟我们玩起了戏法。

我抱怨大志色调定得不准。他叫我别叨叨,说视野不同,你照着画就行了。我说那你倒是有个准数,不要老改啊!他说不改不行啊,他也是跟着红姐在改。鄢红大呼冤枉,说那是因为凯旋动换了。我说我画画能不动换吗?大志却拔着高调说画画是动脑子不是动膀子。我反唇相讥,你那猪脑子就省省吧,瞧把人红姐画成啥样了!于是鄢红笑了,说我们仨的画面互相牵制,这是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鄢红露出笑容,只不过是通过大志的画。这也是我第一次目睹鄢红的画,她出手不凡。

从那天起我萌发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我也许从没真正地见过鄢红,我所见到的鄢红都是大志画里的投影。

那天,我们画了很久,直到日薄西窗光影婉转,大志自制的松脂蜡烛点了一屋子的烟,我们饥肠辘辘地聊起了彼此的画。

我这才从鄢红口中得知,她是去年的落榜生,甚至拿到过校考的合格证(那时还没有联考),可惜文化课被刷了下来。家里反对复读,让她去卖房子供弟弟读书,她不从,就断了她的开销。鄢红这样的姐们儿可不会逆来顺受,她偷偷出来做起了人体模特,赚钱养活自己的梦想。

我们不由肃然起敬,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壮举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男模要吗?”我突发奇想,扭头观望大志,他防备地问我看他干吗?鄢红却会意说圈里一般不招青年男模,因为几个小时的写生,他们很难“保持结构”。

于是我们笑得意味深长。

我问鄢红,是什么让她如此执着?而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大志已久。

鄢红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拿起画笔就没有了烦恼,好像全世界都是自己的。客体的美本不属于自己,记录下来便好像获得了一种拥有感。

对此大志也深有同感。他说美感是没有原因的,它往往毫无征兆地发生,而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所震撼时,内心对这种感觉却做不出合乎理性的解释,于是伴随而来的是莫名而剧烈的焦虑和疑惑,你甚至难以理解这种体验从何而来,你将自己贯注其中探究一个答案,却总是无法把握每一个细节无功而返,只好退而求其次,悉数将它概括在画里,以自己能够理解的形式,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后释然——审美是一种认知活动,画画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解除美带来的认知焦虑的过程。

对于他的这番故弄玄虚,我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不知道他成天都在看些什么书,但他似乎说得没错,画画是一种本能,他一直在用本能画画。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然后又聊了很久。

那天,鄢红回去得很晚,寻呼机响了几次,也没见她回。

很快又到了鄢红的人体课。当她鼻歪脸肿一身青紫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男生们面面相觑。他们记得自己并不曾动她一根汗毛,难不成这是要讹人了吗?女生们先发制人,七嘴八舌说模特太不敬业,形象毁成这样了还怎么继续画?

面对围攻鄢红有些憋屈,毕竟别人说得在理,她也不敢发作。

我知道她不能失去这份收入,便当仁不让拽过大志的画板敲重点,“不会画瘀斑吗?要不要大志教你们?”

对一个画手,这是伤害性极大的羞辱,终于成功息事宁人。

我向鄢红递出邀功的眼神,她却不啻失落,把目光里的橄榄枝狠狠地扔给大志。后者只是低头摆弄着画具,今天并没有仗义挺身。我知道作为一个旁听生,他把在这里的学习机会看得很重,他的勇气只限于画室之外。

课间休息,鄢红又坐到我们身边。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眼里的冷灰色不断加深,说是被她爸打的。

在那个年代,人体模特在父母眼中自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躲在水塔那天,她回去晚了,父母怒气冲冲找到画室,顺藤摸瓜一打听,几个女生再睚眦长舌一通报复。好家伙,原来在外面干这没羞没臊的勾当,当晚就把这丢人现眼的逆子给关了禁闭。今天临了上课的时间,她是狗急跳墙翻窗出来的。

要说这爸妈下手比仇人还狠,大志默默地骂了句畜生,亲生女儿也下得去手?

鄢红低头抿笑,这次又把烟屁股灭在我的調色盘里。我纳闷她怎么就突然快乐了起来,她却咯咯笑出声,“这是我翻窗户摔的。”

她笑的时候并没抬起头来,以至于我们差点儿就信以为真,以为她只是单纯的不正常。可画手的观察力是敏锐的,那一团团瘀斑已经红得发紫,不可能是今天的新伤。后来鄢红对我们撒过不少的谎,我们心知肚明,却只敢用画笔拆穿。

那天课后,我们被大志的画惊呆了,他的结构依然不准,他的比例依然失调,但那些淤青与肤色的渐变却表现得无比自然。红黄白是肤色的经典调和,大志没有教条的桎梏,他运用了赭石。那幅画依然没有得到高分,但我想看过的人一定都过目不忘。

对于红紫色系,大志展现出惊人的色彩分辨力,我想是受了鄢红的启发。回想起来,大志的成长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鄢红的伤口上。

鄢红彻底被家里人赶了出来。

那天我去水塔看大志,试听课到期之后,他只能长期蜗居于此自学成才。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水粉笔不再是开花的那几支了,圆头扇形平峰板刷一应俱全,橡皮用上了樱花,雪山换成了法布亚诺,他终于不再用修正液画高光了,他的颜料盒里是115色温莎艺术家全套。

正想问他中大奖了吗,又发现他的陋室一新,不见了积尘,杂用堆叠整齐,甚至有小野花轻摆于窗前,本已没什么空间添案置几,却不遗余力生挤出一张新铺,而薄帘之后分明是女人的衣物。

我正满腹疑惑,窗外那锈迹斑斑的铁梯再次发出哀号,这次是因为鄢红的奋力攀爬,她提溜着塑料桶一步一晃悠。大志赶紧停下画笔,起身迎接她手里淌剩的半桶水——这废弃的水塔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水。

见着我,鄢红气喘牛息招呼我坐,然后麻利地在门前生起煤渣烧水,俨然村妇待客的模样。我悄问大志:“你们俩……”大志却一本正经,说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我顿时觉得自己的画室宿舍不香了,我也想分享这么一份“纯洁的友谊”。

鄢红似乎洞悉了我的心事,把一碗阳春面推到我俩面前说:“要不要搬过来一起学习?”

我打趣说:“好啊,我来监督你们俩……的学习。”

可我最终很识相,没有大志那么大智若愚,因为那碗面鄢红煮得很用心,就像她的画,朴素但有温度。从那天起大志的主食里有了蔬菜,但我吃得有些不是滋味。

我只是偶尔约他们外出写生,而鄢红成了大志的室友、良师和专属模特。她硬把画材分给大志当“房租”,还手把手教他色彩的基本技法。为了贴补开销,她甚至卖掉了寻呼机,说反正再也没人呼她了。大志说,那我有事找不着你怎么办?鄢红张嘴就来,说那咱俩就别分开啊。说罢她发现哪里不对,泛起酡颜满腮。大志却不解风情,说回头把画卖了,争取给你买部新的。于是鄢红又抿嘴傻笑起来。

在鄢红的帮助下,大志画技精进,除了时不时抽风的色彩,在素描和速写这一块,足以应付艺考了。

画室不允许学生和模特谈恋爱,理由是“破坏教具”,好在大志已经离开了画室。

大志不在画室,但鄢红的工作还在继续。

随着艺考的临近,我们的压力与日俱增。我们不再关心那美妙的胴体,只关心来不来得及画完,能不能得到高分,鄢红在我们笔下只是一尊会呼吸的静物。时间的紧迫感终于把我们都教育成了正人君子,也剥夺了我们作为自然人的审美冲动。

我们与模特的关系也日渐亲密,冬寒降临画室,女生们还特地为她准备了电炉子暖身。我们凑钱请她周末加班给我们画,她也没有跟我们以及钱过不去,几乎有求必应。我知道她现在的经济负担是以前的两倍。

他们开始在公园里给人画肖像赚钱,我也去凑热闹,很不幸,生意被我抢光了。

为了表达歉意,我请他俩下乡采风。在紫燕衔春微波映柳的河堤,我和大志照旧为了柳黄还是柳绿而争吵。他不甘心,还掏出颜料比对给我看,可惜色号没带齐。他说全套是115色,剩下的女朋友没让带,搁家里了。我悲愤地骂道:“115色就115色,提你女朋友干吗啊,混蛋!”

混蛋的女朋友就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看着我们,并不给一句公正的裁决。她说:“不管画成什么颜色,看了让人高兴就行。”

我担心风景写生的考官不会这样认为。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稀释了争吵的雅兴。我们扛着画板在树下躲雨,一簇菘蓝给了大志在鄢红面前展现自己的机会。他对鄢红说这就是我们感冒时喝的板蓝根,其主要成分靛蓝还可用作植物染料。鄢红听得是一脸盲目的崇拜,大志很高兴,他的色彩理论终于派上了用场。于是他跃跃欲试,还想再去觅些个番红花、茜草根什么的,凑合个三原色。

我说你省省吧,别自不量力了。他说对啊,他就是想省省。我这才知道这家伙不是为了卖弄,他只是单纯想省颜料钱。鄢红非不让他去,说雨这么大别着凉了。我说让丫去,咱不是有板蓝根吗?鄢红便拉垮下大脸,索性喊冷,大志这货就没了骨头挪不动腿儿了,直接把鄢红裹进了自个儿外套里。

接下来,他就这么不停地向鄢红传授着各种冷知识,什么白屈菜可以發出紫外线,吸引蝴蝶来为它授粉;秋天叶子变黄,是因为胡萝卜素超过叶绿素云云。我心想,这瓜娃子连黄色和绿色都分不清,就别跟那儿吹牛逼了!他还为她唱起歌来,满嘴跑调唱的是“爱情是什么颜色的?”我看这个问题你是得好好问问你自己!

好在暴雨短暂,很快就雨过天晴,我们重新回到画板上就位,这顿狗粮才算撒完,而雨后不期的天穹,便自然进入了我们那天的写生。大志果然还是那个大志,黄绿青敷衍了事,紫色和红色却浓墨重彩,以至于彩虹胖成了彩饼,布满了整片天空。他对于红紫色系的偏好我可以理解,可真实的彩虹往往只有那么委婉一缕,哪有那么丰富的渐变?诚然写生也是一种创作,不必完全忠实于客观原型,但至少不该背离视觉常识。

我让鄢红劝着点儿大志,别让他在放飞自我的路上走得太远。可是女人的关注点却总是刁钻,她兀自赞叹起那些色彩的层次,说只可惜红色易褪如朱颜易老,爱如大雨然而大雨无常,再宽广的彩虹只怕也逃不过转瞬褪逝的归宿。

我相信大志是一个有着自己世界的人,可他的画也许只有鄢红真正懂得。人生得一知己尚不知足,大志还信誓旦旦,说他一定要找到最好的茜草,配制出永不褪色的红,那种红,咱就叫它“鄢红”。

我很想打击他的肉麻,告诉他有一种东西叫作“定画液”。可我的恶毒没有脱口,因为鄢红的发梢再次沐浴彩虹,她的素颜上酡红永固。

二月的艺考大军涌入各大院校,大多数人只是陪跑。

我和鄢红顺利地拿到了好几张合格证,但是大志……我们早该想到他是个色盲,他都看不清满目的春色!

正式进入画室前,我们都做过色觉检测,而作为万年的旁听生,大志没能及时发现自己的色觉缺陷。

鄢红陪他转战各地美院,花光了攒下的盘缠,却连一次考试的机会都得不到,这个打击对大志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为什么色盲就不能拥有自己的颜色艺术?”他嘴里只剩下这句重复的抱怨。

现在回去补文化课还来得及,鄢红劝他改考普通高校。他开始暴跳如雷,赌咒发誓说就是跪着也要跪进美院。鄢红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说自己没病,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鄢红急了,把他心爱的三菱铅笔摔出内伤,他就掀翻画板把她撵了出来。

如果说人性都有至暗的一刻,那一定是他失去了胸中最为挚爱的色彩,而大志的挚爱不是鄢红。

大志把自己关进了水塔里,用报纸把小窗糊了起来,终日疯狂地在墙上涂抹。我和鄢红轮流给他送饭,他并不跟我们多说一句。

鄢红天天以泪洗面,她向我哭诉,手里的烟不停发抖。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个决定,一个足以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可我不敢说破。

“我还有一幅画没有画完!”

被父母五花大绑接走时,大志撕心裂肺地挣扎着,他一如既往说着这样的话,他投向鄢红的眼神里全都是背叛。

鄢红不敢看他,靠在我胸前抽泣,我应该多穿一件外套的,这样她湿润的悲伤就不会透进我的胸膛。

对于鄢红,大志妈非但没有一句感谢,还毫不避讳地一直数落儿子,“跟这种女的混在一起,都成什么样了!”

车门关上的那一声闷响总是能惊醒某种思绪,鄢红突然收敛了啜泣,朝那一骑绝尘死命狂奔。我从没想过那样冷峻不羁的她可以迸发出如此疯狂的能量,可她终归脚力不济,将膝盖重重磕在石子路上。

现在的人们可能很难理解,可通信不便的年代就是这样,一场分别很可能就是永诀。

大志走了,从此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他口口声声要送给她的“鄢红”,不过是留在她膝盖上的一对难看的伤疤。

我问过鄢红是否为此而后悔。她不置可否,只说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排,只是自己不该卖掉那部该死的寻呼机。

我忽然意识到,鄢红和大志是多么地相似。同为那个时代特立独行的人,她喜欢的也许正是他的与众不同。因为热爱,所以格格不入,他们这样的人从来不被“大多数”所接纳,只为那一丝可能的理解和相惜,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同类”。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爱情。

可正如父母对他们的专制,我们总是以爱之名,剥夺被爱之人追逐自由的权利。因为爱,我们不愿让所爱之人冒险,我们宁可他平凡普通,但求安安稳稳,即便是鄢红这样的人也难免俗。她亲手阻止了大志危险的远航,让他驶离自己那孤傲的航线,她的爱就如那天郊外的大雨,可以灌溉梦想,也可以熄灭梦想。

鄢红似乎“忘记”了初衷,这不正是他们彼此吸引的地方吗?当白屈菜不再发光的那天,蝴蝶还会注意到它吗?

鄢红用实力向父母证明了自己,他们终于放下成见,亲自送我们北上求学。这一路上我才得知,他们并非鄢红的亲生父母。

鄢红的生母临终托孤,曾向无助的幼女耳叮面嘱,“从此你就要寄人篱下,莫拿自己跟别个亲生娃儿比,你要懂事,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要活成自己的模样。”

“从此她在我家谨小慎微,连饭也不多吃一口。”鄢红的养父说道,“她从不抢弟弟东西,被欺负了也不吭声,她很听话,从不惹是生非。可她越懂事,我们就越心疼她,小孩子不该这样心事重重。我给她买了巧克力,她不吃,我急了,强喂到她嘴里,她哭了,巧克力流了一下巴,她一边哭一边往嘴里抹,从没见她哭得如此伤心。我不明白,小孩子怎么会不爱吃巧克力呢?从此她要走自己的路,我们再也管不住她。我们对她很严格,是想对得起她死去的母亲。”

他说的这些,鄢红从未提起。我想,正是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她早早地从一个小姑娘蜕变成了“鄢红”。

大志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联系他。

整个大学期间,鄢红都在问我大志有没有来信?她说她跟着老师做外活,再也不用当模特了,她还重金回购了原来的寻呼机号,一有陌生号码她都第一时间去回。她还说如果大志跟我联系,请我转告他号码。可惜那时诺基亚已经开始普及,很快寻呼机业务就没有服务台了。

选专业时,她学了服装设计。我从杂志上看到过她的作品,那些抽象的體块、炽烈的色彩和狂乱的笔触,分明是把脱掉的彩虹加倍绚烂地穿回了身上。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报复人生的意味,总之她说她很快乐,而我没有说破。

我再没见过鄢红,尽管我们还有联系。

日子就这样清醒着,直到画室里又有人放起了《叶子》——在我的画室里是允许放歌的。

我问学生们今天怎么不朋克了,还听这么老的歌?他们说前几天过组织生活,集体去看了个革命军人画展,还真是邪门儿了,看完展后,大家都开始哼起了这首歌。更邪门儿的是,他们中比较有灵性的几个,风格开始变得很“塞尚”,静物不再是摹仿和再现,似乎是利用双眼视差形成了散点透视,创造性地在平面的画布里同时描绘出立体的不同矛盾面;严谨的色块也被分割、堆砌和重组,他们在同一视界中用富于变化的色彩机理构筑起多维度的空间,进而表现出动态乃至时间的先后关系。

这样的手法似曾相识,我不禁拍手叫好,并向他们打听起那个画展,那个画师似乎不简单。他们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军人画家,好像叫马大志。

我就这样找到了大志?他还办了画展?

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鄢红,多年不见,他的画技一定精进了不少。

本着激动的心情,来到画展门前,还没见着本尊,就收到好几张传单,传单上赫然是几张圈里的熟面孔,还印着“专业辅导,名师助跑,三月速成,轻松艺考……”

我婉拒了“好意”,说我是来看展的。发传单的就发出熟悉的讪笑,说那考前班的水平您就别浪费时间了,那些章法一看就不是科班出身。

我有些气愤,可看完第一幅画,我就认同了他们的观点,因为那就是大志考前班时的作品。展厅里到处都是鄢红,放眼望去触目惊心。我很好奇大志自己会怎么介绍这些生涩的作品,便雇了一个讲解员,权当作给老友捧场了。

讲解员说这个画展是按画家生平的创作顺序布置的,第一个展厅便是回顾马大志同志学生时代的作品,看得出他对于艺术的追求以及对画中那位女士的执着。

跟随着讲解,我逐渐了解到大志与我们分道扬镳的人生轨迹。

这家伙的文化课果然了得,大半年的集训也没有耽误他考上军校,当然,这也得益于他们军工企业的定向名额。军校的免学费政策和各项补助让他的家庭经济压力大为缓解,大学里的他也因此有了更为自由的美术创作空间,只是不再以考学为目的。

不用担心别人的评价,自然也就不怕犯错,他的画肆无忌惮地抽象发挥起来。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感受,逐渐强调起光影对色彩产生的影响,像带着滤镜的莫奈,当然,滤掉的都是绿色。而节省似乎成了习惯,他只在重要的地方下笔,然而颜色流动起来,连贯了笔触,笔断意不断,形散神不散,寥寥数笔,便让我认出那仍是他心中的“鄢红”。

他画得不是太好,但也绝不是一文不值。尽管结构矛盾,但他的画总是给人以温暖,让人想要摹仿。

艺术的本质是情绪,画画不是复制现实,而是传达信息,情绪的信息。面对眼前纷繁复杂的世界,我们大脑接受信息的能力却是有限的,所以它并不是不加选择地照搬。大脑在知觉一个物体时,并不需要掌握其全部信息,概括的认知往往更加高效。相对于我的“超写实”,大志的“简笔画”更容易被观察者接受,也能更快地引起审美的心理共鸣,对于较少受到“专业思想”桎梏的人尤其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学生能在那些“鄢红”里听到《叶子》,那是大志心里的旋律,他充分考虑并利用了读者的大脑,用色彩暗示出来。

我怎么那么笨,那些名家画册我都白看了,那些美术理论我都白学了,那些“知识”和“技术”限制了我创作的自由,也扼杀了我犯错的勇气,我画里没了的魂就是这样丢掉的啊!我仿佛再次听到大志的声音,“美感是不符合理性的,你永远不能理解,只能卑微地概括。”

审美是一种认知方式,大志一直在用美感来认识世界。

讲解员说,毕业后的大志按部就班分配入伍,还应征到了维和部队,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所援外医院驻守了三年,作为战斗英雄被多次表彰。

一切都那么美好,看来鄢红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对他人生的最好安排。

第二个展厅便是他在这段时期的作品展示,主色调仍然是革命色,题材则更为丰富。于是我跟随着画面内容的变迁,走进了他那段不凡的人生……

驻地里的日子平静而简单,当地的打打杀杀都被国旗挡在了外面。大志的性格在铁打的营盘里更是格格不入,所以他负责后勤,但他不好好打杂,喜欢冒充文艺兵。他在病房、围墙甚至沙袋上到处作画,说是要鼓励当地病人振作,那些画里也总是充满着温暖的色温。

尽管白天可以请假外出,但当地经济落后物价昂贵,大志基本不离开驻地——除了执行任务。

炎热的雨季,丛林部族爆发了登革热,援外医疗队要现场指导当地卫生机构防蚊抗疫和实施医疗救助,连队负责护送任务。本是一次稀松平常的援助任务,可没想杀机暗藏,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里见了血光。

大志开的是一辆货运装甲车,他押送药品走在车队最后。车队驶进了密林,大志却突然刹车。他说不好,树上有人!

副驾上的连长狐疑地看着他,问他怎么知道?

“我也说不上来,树上、草里、山后……颜色都不对,总之快叫大家撤出林子再说。”大志焦躁不安地张望。

“说得有模有样,就跟你小子会透视一样。”连长很信任他,但更信任无人机,他命令这个胆小鬼继续开车。

大志服从命令开了车,却是掉头逃跑的方向,连长拿枪扬言要毙了他,于是枪响了,树影乱颤,是先头的车队被打成了马蜂窝。

无冤无仇,反抗武装是冲着药品来的。医疗队失去了机动力被当成活靶子打,仗着有装甲,车队还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可密集的火力下怕也撑不到政府军的支援。

连长架好车载机枪开始反击,唯有他们的车躲过一劫。可摸不清敌人的位置,连长这一通胡乱扫射也是毫无建树,索性他一脚把大志踹到机枪位上,自己则夺过方向盘,开始狼奔豸突做起机动规避。

现在只能靠大志了,所谓超能力这回事儿,连长不信也得姑且相信了。可大志慌了,他害怕得发抖,他说自己不行,从来没参加过实战。连长骂道:“别废话了,我看过你的射击成绩,可你为什么从不愿拿枪?”大志竟涕泗横流起来:“我怕拿过枪的手就再也拿不动画笔。”这话惹来连长的暴怒,他给了大志一记狠的,“那么多人命在你手里,你他妈跟我这儿矫情,信不信我真毙了你!”大志吃了疼,死死抱住了机枪。

一枪、两枪……大志拿机枪当步枪打,他一边打一边哭,弹无虚发。除了训练,大志从不拿枪,他第一次实战开枪就是屠杀。

大志拯救了整个医疗队,他成了战斗英雄,但从此一拿起画笔手就发抖,笔触变得“点彩”一般。他再也不能使用他最爱的红色了,这让他回想起那些鲜血,而他总是不停地洗手,想洗去手上那些“红色染料”。他失了魂,常常喃喃自语:“割孽伤了手影响画画咋个办?”

纵观他这个时期的画,主观心境的表现取代了客观的描绘,如果能接受到更好的美术教育,他或许会成为另一个梵高。

“马先生真的能透视?”我故意这么问讲解员,我知道他的解说稿是死记硬背的。大志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特异功能,他能在密林间发现精心埋伏的敌人,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绿色盲,那些绿色的伪装他根本就看不见,而被他无视的绿色背景下,那一丁点的肤色对他来说都会特别显眼。

对于我的置疑,讲解员显然早有准备,他反问我,“光线可不会为色盲而转弯,他又是如何命中那些藏在树后的目标的?”

对此我有些语塞,遂把视线闪躲在大志的画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画总是看起来很温暖,吸引着孤独的审视。这种温暖不仅仅基于他惯用的暖色调,似乎还有着某种真实的温度在作祟。

回忆出现在一瞬间,很多事情浮现在我眼前:

人体写生课上,大志画出了鄢红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难道光线在他的眼里真的转了弯?鄢红那斑驳的瘀斑上,一点点细微的色相差别他也要斤斤计较,他为什么对于紫红色系如此敏感而执着?

人对色光的分辨力在500纳米左右(即绿色)最为敏感,哪怕1纳米的差别都有可能引起觉知,这可能是人类为了适应农耕需要发生的进化。但大志的色覺敏感区域明显红移,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看不见绿色,而获得对其补色①的知觉补偿?

要知道这补色是不存在的,那只是红蓝两组视锥细胞为我们共同演绎的视错觉,它只能由其它两种颜色合成,因而永远不能饱和。当它无限趋近于饱和,便超出了可见光的波长范围。事实上在紫红色内部,藏着大量我们看不到的色彩,它们代表着红外与紫外,以及更为广阔乃至无限的色彩空间。

波长越长的电磁波,衍射性也越强,也越容易绕过障碍物。

如此推测,虽然匪夷所思,但也似乎没有更为合理的解释了,而我这个结论很快就得到了讲解员的证实:

“由于创伤后应激障碍,马大志同志被安排在他所服役的援外医院就地治疗,并提前转业。治疗期间,专家曾对他的透视能力进行会诊,结论是:他能看到红外线,乃至波长更长的微波。”

我仿佛看到了战场上那辆飞驰的装甲车,危机四伏的热带雨林向大志身后退散,俨然一道道衍射光栅,将伏兵们那立体的红外光影重组在大志眼里。

大志总是在画里呈现出物体被遮挡的一部分,正视的模特几乎可以画到后脑勺,原来这并不是凭空的想象,而正是为了表现他的亲眼所见。

我们凡夫俗子那贫瘠苍白的颜料,自然不足以描绘他眼中丰富而曲折的色彩世界,所以他的画在我们看来非常古怪。

我们把彩虹的颜色自以为是地头尾拼接起来,组成了看似完美的色相环。而那个拼接于紫红位置的缺口,我们却视而不见。五色令人目盲,在我们为自己看到的哪点微不足道的绿而沾沾自喜时,大志早已见识了我们看不到的风景。

最后一个展厅是一个装置艺术,这里并没有更多的介绍,讲解员让我自行去感悟。

“好的,可它在哪儿呢?”我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您已经在里面了。”讲解员微笑地退出了房间。

比起大志的特殊能力,这个更让我惊讶,我身处的这个环形展厅不正是当年水塔上的那个回廊吗?这老古董竟然没有被拆除,还被他整个儿搬到了画展上!

可把这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庞然大物放在画展上又是何用意呢?沿着回廊四壁探索,僅有一段卑微的彩虹条带粉刷于入口附近,我记得那是大志当年考场失意时的愤然挥洒,可除此之外,不过是一墙的石灰。

脚步绕回廊一周,似乎又回到了我们艺术之路的起点,我不禁感叹:大志,你究竟在哪儿?我看不懂你的画了!

我失望地退出回廊。回廊的外围是整洁肃穆的白墙,这才是建筑意义上的展厅,在回廊外白墙里,我竟隐约看到了鄢红的背影,她一身青碧常磐,似乎正在作画。

我叫她,她没听见,我向她走去,她就绕着回廊往前躲闪。我追不上她,于是穿过回廊去往反方向,我没有堵到她,却看到了我自己,而我也正在画画……我似乎出现了幻觉,仿佛置身于当年的光影接龙游戏,只是我站在了大志的位置,看到了他的视野。

所幸这些幻影很快就消失在白墙灰壁之间,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视觉残像。

色彩的视觉残像多为负后像,不仅明度上相反,色相上也会形成补色,仅仅几分钟对紫红色的注视,就会在墙壁的白色背景上看到绿色的影像。

而我看到的残像,正是大志留在回廊四壁的回忆,他画下了他眼中的我和鄢红,而那些大面积的灰色正是他使用的红外染料——原来他早已找到了属于他的“鄢红”!

生理的感觉阈限低于意识到的感觉阈限,看不见的波长仍然会被人感知,进而产生色彩暗示。我看不见那些红外壁画,但它仍能对我产生影响,所以在残像里,我看到了缤纷夺目的绿和并不存在的“鄢红”。

也许这就是大志眼中的世界,我第一次得见,可它如雨后轻虹转瞬即逝。原来大志不是色盲,他比我们能看到更多的“绿”,只是他的色谱与我们相反!

“我看到的红和你看到的红是同一个颜色吗?”大志曾向我问起这个永远无法证明的问题。没有人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只要带给我们的情绪体验一致,谁会去管我们眼中的色彩是否有别?

“只要你看到红色觉得温暖,那就是我看到的红。”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他的。

“可为什么红色会让我们觉得温暖呢?它明明波长更长,能量更低,但给人的感觉却比蓝色温暖。”大志固执的追问让人懊恼,因为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

当时的我还没有认识到:色彩的心理表征是通过遗传和适应形成的生活经验,红橙色系的温暖是太阳带给我们的联想,黄绿色系的生命感来自春天和沃野,青蓝色系则让人想到大海,其色温最低。所以心理色温的高低并不反映光波的真实能量,有趣的是,它们往往刚好相反。

大志眼中的红色也许正是我们眼中的绿。

我推测,大志的绿色视蛋白发生了变异,向红色发生了偏移,而红色视蛋白则移向了更远的红外甚或微波区域。因而大志能看到红外线并清楚地分辨其色差,就像我们敏锐地分辨绿色的各种调性;而对于黄绿青等色光,他却只能用红蓝两种色感来合成,就像我们对紫红色一样迟钝。

我需要他更多的作品来验证这一点,但讲解员却告诉我:“很遗憾了,这恐怕是马大志同志生前的全部作品了。”

“生前?你说生前是什么意思?”我顿失泰然,抓紧了他的肩膀,要他把话说明白。

经过治疗,大志的精神状况已经大为好转,但仍会不时出现状况。那天,他说他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茜草,要摘一点回来做染料,他答应过某个人,就一定要做到。上级考虑到放松心情有助于康复,就批准了他的请假。可热带地区哪有茜草生长,他看到的其实是乌拉旺火山喷发的前兆。据说他牺牲前曾鸣枪发出最后的警告,然后化为一梭烟雨,消失在绿树红荫之间。

他又救了一村子的人。

“我要去北京办个画展,这样鄢红就能找到我了。”大志生前向战友们讲述过自己转业后的打算,可他是被国旗盖着身体回来的,他回来时已和那抹红色融为了一体。

我收回前言,这绝不是对大志人生最好的安排,一个脆弱的灵魂不应该承担英雄的命运,因为他的挚爱就是鄢红。

似乎出于某种弥补,大志的父母在战友们的帮助下,替儿子完成了这个遗愿。大志的美术梦也终以这样的形式得偿所愿。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锈蚀的回廊发出熟悉的哀号,我再次看见了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就像从幻想里走了出来,嘴角挂着悲恸,眼底在绝望地调灰。

是你吗?鄢红。你什么时候到的?不不不,你别听他们瞎说……你哭什么啊,你听我说……不,我不让开……你别推我,别进去你不能看这个!

手指在画壁上触碰回忆,你绕回廊一周,像当年一样审视着大志的画,从背影看不出悲喜,而灰壁上已是遗作。

——灰色是灰色的影子,蘸满透明为透明填色,空空的无名指拭过空空的画壁,我看得见深灰,却看不见深空。

说着奇怪的话,你猛然抽回触摸,突然惊动,突然又快乐了起来。和多年前一样,我还是搞不懂你。

你说:“大志没有死。”

我说:“啊?”

你说:“他只是色觉发生了变异。”

我说:“啊。”

你说:“色盲怎么会死人呢?一定是什么任务,他不得不藏了起来。”

我明白了你,你只是在安慰自己。可你混浊的目子里生长出光亮:

“他就藏在这些光谱里,我看不到,但能感受到。”

“你听我说,鄢红。”

“不,你应该听他说,你听……这回廊是完美的谐振腔,微波谐振好比声学共鸣,他画的是星空,他唱的是《叶子》!”

“你疯了,鄢红!”

“不,我没疯,我们当时不也以为大志疯了?直到现在,你仍然认为色盲是一种遗传缺陷吗?”

“他少了一种色觉,不是吗?至少在我们看来是。”

“哺乳动物丢失了两种视锥细胞,最终在進化中战胜了四色觉的爬行动物,而有着十六种视锥细胞的皮皮虾却在原地踏步。所以,是什么让你觉得奇怪?”

“奇怪?”

“我是说这种变异,它不一直在人类的身上发生着吗?为什么大惊小怪?红色与绿色对比强烈,但它们对应的视蛋白却关系暧昧,两者的敏感波峰不过只相差约30纳米,究其原因,红色视蛋白本就是绿色视蛋白变异而来,其进化意义在于使我们的祖先能够更好地发现成熟的果实以及使用火。而人类社会离采集和农耕越远,绿色对我们的意义就越小。如果人类终将离开地球母亲的庇护,不断走向深空,我们需要的则是更为广阔的色域,而那些重要的颜色大都存在于紫红色里,我们还看不见。所以大志根本就不是色盲,在进化的路上他走在了大多数人前面。”

你的悲伤在这里停顿,我逐渐读懂了你的快乐,你的快乐还在继续:

“漫漫进化路,从来先驱是孤独,那些异类们用自己被嫌弃和误解的一生,领航人类前进的方向。或许永远不被理解,或许永远被命运所亏欠,但他们的暗流不会停止汹涌,他们的征途也不会就此末路!”

你不关心人类,你只关心他,可不知为何,我也为你的快乐而快乐了起来。

“曾几何时,他就在这里,无数次凤泊鸾漂,描摹下我的心情。大志用尽一生完成一个画展,他还没找到我,怎么舍得半途而废?他只是提前了征程,却说不定在某处笔墨里留下了尾迹,指引我流转丹青去追赶他的光影。”

你轻抚画壁,巧笑嫣然,你回头望我,就像是最后一眼。我知道你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不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鄢红也和大志一样,最终消失在我平凡的人生,就像消失在残像里。我一厢情愿地为他们编织了似锦前程,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最终找到了彼此,作为同类偕手前行,为还在黑夜中摸索的我们点亮星空。兴许有一天,我们也将和他们一样,不再盲目。

我终于又可以画画了。

我带着学生们在夜里写生,星空下只一片黛黑,他们不明白这究竟是要画什么,要怎么去画,而我笔下的荧光染料流淌开来,它们春风化雨:“我们的夜空其实并不是黑色的,那里斑驳着宇宙大爆炸留下的微波背景辐射,我们看不见,但它们并不因此而消失。我要画出这夜空中的流光,代替我,去加入他们的快乐。”

“他们是谁?”学生们这样问我,于是这个晚上不同于以往,它有了那么一点儿特别。

夜色在画布上雀跃,我向他们诉说着我的欣喜,“在玫红与茜色之间,有着这么一簇卑微而又宽广的紫红,我们看不见它们,也调不出来,它们似乎并不存在,也因此永不褪色,我们将它们称为‘鄢红’。”

责任编辑:阿 吾】

①国油版雕:指国画、油画、版画和雕刻画四个纯艺术专业。

①施德楼、康颂、姜恩序堂均为画材品牌。

①割孽:川渝方言,打架。

①补色指红、黄、蓝色环中成180°角的两种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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