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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荒沟

发布时间:2022-04-06 10:33:34   浏览量:

小荒沟隶属于富强村,又称三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让人兴奋的地方。

还不满周岁我就学会了走路,奶奶对此很不满,撇着嘴巴说这丫头是巴结命(劳碌命),是个没福气的人。我不在意奶奶对我未来命运的说法,怀着好奇不断扩大自己的走路范围。

刚刚两周岁多一点儿,有一天,我像一只雏鸟蹦蹦跳跳一路向北,穿过我们小小的屯堡,走过一片茂盛的庄稼地,越过寂静的高丽坟、高树和灌木错杂地长在一处的三队前山……一个人走了三里路,一直走到姥爷家。

姥爷家住在小荒沟。

姥姥在妈妈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从来就没看到过姥姥,连照片也没见过。好在还有疼我的姥爷,有孩子气的舅舅、小姨。小姨长得瘦小,比我大十岁,最喜欢抱我。我妈说,小姨抱着我就像老猫拖着大耗子,还要到处显摆。有一次不小心绊倒在地,戳在墙边的大木头炕桌顺势砸下来,把我们俩全压在桌子底下,姨娘和外甥女一块儿哭叫,我妈哄了这个哄那个,弄得手忙脚乱。

不记得那个低矮的茅屋有什么磁石一样的东西吸引了年幼的我,让我毫无畏惧地走了那么长一段路,绕过场院、饲养场,躲过屯子里成群的狗,一直走到姥爷家。

姥爷和舅舅都在生产队上工,只有不满十三岁的小姨在家,小姨问我:“是跟你爹来的吗?”我摇摇头说:“不是。”小姨又问:“是跟你妈来的吗?”我仍然摇头说:“不是。”

“那你跟谁来的?”小姨前后左右寻找一番,发现除了眼前这个小东西确实没有别人,惊讶地问。

我坦然地跟小姨说:“我自个儿。”

小姨是怎样惊得目瞪口呆,又是谁把我带回家的,统统不记得了,总之,我人生中第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在我两岁时就实现了。

当然,具体情节都是妈和奶奶讲给我听的,这让我感到很是遗憾。随着这种讲述在我的童年里反复循环,我知道在大人眼里,旅行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奶奶就常常说:这丫头,还有个贼胆子。

从此后就是各种恫吓。奶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成片的苞米地里藏着花脸狼,再自个儿乱走让花脸狼扛跑了就永远也找不到爹妈找不到家了。豆地里有‘老告子,嘴像天那么大,一下子就把小孩子叼跑了。还有那个山坡,坡底下有两座高丽坟,还有个大姑娘坟,坟里都住着披头散发的鬼,鬼最喜欢吃小孩,小孩子肉嫩,用长指甲一挖,就把心挖出来,吃人心喝人血……”多少年后,每当我独自踏上那三里路,花脸狼、老告子、爱吃人的鬼就会依次出现,我先是想象被一只毛乎乎的老狼扛着飞跑,然后是老告子臭烘烘的嘴巴和尖利牙齿的咀嚼,再然后是嘴角滴着血的披发鬼……耳畔是阴风阵阵,身后是莫名的声响,脊背发凉,头发竖起,我心跳如鼓,再没有两岁时的从容与坦然。

小荒沟高踞在山坡上,站在院子里透过玉米和芸豆地就可以望见富尔江蜿蜒曲折地流过。七月伏天,妇人们去富尔江洗衣服洗被子,孩子和男人们结伴去野浴(当初没有这么文雅的词汇,大家只叫洗澡)。现在想想那里也就二十几户人家,村庄的标志是三队饲养所,那附近还有个阔大的场院。饲养所和民宅一样都是土石堆砌起来的,我总是固执地觉得那趟房子很大,它有着色彩斑驳的窗框,风雨还没有洗净曾经刷过油漆的痕迹;某个还算方正的窗格里还有一块透明瓦亮的玻璃,虽然周围糊着肮脏的报纸——那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豪华”建筑。

饲养所里住着老李头,他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兼饲养员,他满脸皱纹,整天叼着烟袋吸旱烟,每一个去饲养所的男人都可以闷声不响地掏出烟袋锅,狠狠地挖一锅烟叶点燃,坐在破烂的炕上。黑漆漆的炕上铺着破了好多洞洞的苇席,炕沿坑坑洼洼,留下小孩子砸榛子的痕迹,炕沿边有个纸糊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烟笸箩,炕头上放着脏得不成样子的行李卷。

饲养所就是生产队的队部,社员们在那里开会学习,在那里讨论“抓革命促生产”,大家常常坐在炕头上蹲在地当央,抽老旱烟、扯闲皮儿,演绎那个时代的剧目。

饲养所的院子里有仓库和马厩,在院子的东侧,仓库和马厩建在一起。靠近饲养所屋子的是仓库,里面装着生产队的一应用具,还有粮食和马料等等。老李头是个坚持原则的老头子,仓库的钥匙挂在他的裤腰带上,没有队长的命令,他绝对不会随便打开仓库。老李头也是饲养员,我常常听见他站在牲口圈里絮絮叨叨地和牛马说话。

马厩门朝西,整个西侧都是敞开的,就像民间所说的偏厦子。西面门脸处,木架子深深钉进土里,支起五六个喂马的槽子,马由缰绳拴在梁上,站在槽子前悠闲地吃草或是睡觉。马厩太过宽大,中间用松木杆做支撑。与仓库相连的墙壁和另外一侧都是结实的黄泥墙,东侧墙上均匀地分布着几个小窗户,那是用来清理马粪的。房盖上苫着茅草。

饲养所的西侧有好大一片平地,那就是队里的场院。秋天,粮食由牛车马车运到这里,堆成高高的粳垛、豆垛,还有大堆的玉米是“下棒子”后运回来的,需要脱去最后的玉米叶子。白天抢收,晚上还要把抢收回的粮食做更细致的整理以便分给社员或是收入仓库,因此社员常常要在晚饭后趁着月光来“打夜战”。生产队的活没完没了,但社员们并不觉得过分,他们的农活干得未必能保证质量,但数量上必须有保证,每一项农活都由行家里手来做“打头的”,打头的干多少,其他人也不能落后,偷懒耍滑或是干得少是要被耻笑的。就算是夜战,社员们也没有怨言,他们有时也奢侈一下,借用保管员的锅炒一些苞米豆,喷香的苞米豆被年轻的母亲带回家,给小孩子抓上一把,在当时就是很不错的零食了。

等到打过了场,场院里只剩下高高的草垛、豆荚垛,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常常跑到场院里追打嬉闹,在草垛上爬上爬下玩捉迷藏。村子里情窦初开的男男女女也常常到场院来幽会,有意丢下一方手帕,往往就能成就一段浪漫的姻缘,只是,山村闭塞,没有“爱情”这一词汇,说好听的是搞对象。老头老太们连搞对象这个词也觉得肮脏——男女一旦亲密接触,老人们就不客气地一律称之为“唐郎子”或是“耍流氓”。

场院建在丁字路口,越过南北走向的大路是一片庄稼地,这是山村里很少见的一小片平原,南北打壟,一垄地足有两三里地那么长,村民们叫它“北大地”。从一队到三队,还有远在于家店的六队,每一个生产队都在北大地耕耘着属于自己的地盘。

北大地年年风调雨顺,供养着小荒沟、高丽屯、于家店的父老乡亲,是因为它的西侧就是逶迤西去的波涛滚滚的富尔江。小时候摸蝲蛄着了迷,曾经沿着富尔江逆流而上,夕阳西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北大地的地头,再往前走,要经过漫长的山路,蹚过河去才会到三宝汤姑姑家,或是遥远的下爬沟。止住了不甘的心思,拖着疲惫的双腿,天黑了,我们才回到家。

绕过饲养所向东,路两旁长满荒草、榆树、柳树、梨树……树们不受拘束,棵棵长得恣意张狂。树木掩映下,沿着陡坡一路向上,左手侧是庄稼或是山野,右手侧是人家儿和菜园。经过养了一条很厉害的大黄狗的潘家和当民办老师的董家,便到了住户密集的屯子中心。

姥爷家草屋低矮,院门口的树下拴着一只山羊,窗前的墙根儿下养着红眼睛的兔子,炕上睡着懒懒的花狸猫。姥爷家前院是屯子里的正路,打开后窗,则是屯子里一条毛毛道。每次打开后窗,几乎都会有邻居轻轻一跃,一屁股坐在窗台上,他们或是抽烟,或是把两只前臂拄在腿上,用一种奇怪的坐姿打发时光。姥爷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懒散而随意。小小的我的很喜欢那里无拘无束的热闹生活。

从姥爷家一直往山里走,村子的尽头是小舅姥爷家。

小舅姥姥和我妈同岁,与其说俩人是亲属,毋宁说两个人是闺蜜,小舅姥姥每次来高丽屯买盐或是看病,都会在我家坐好久,她长得白白胖胖,天生就是一副地主家少奶奶的模样,不过她身体不好,总感觉哪里不舒服,总要买几粒药片攥在手心才觉得活得有信心。小舅姥姥温柔美丽,柔弱动人,却不怕蛇,记得她跟妈说,她年轻的时候,常常抓一条蛇,让冰凉的蛇身缠在自己的手脖上,觉得“凉汪汪”的很是受用,因为家住村头,蛇有时会爬进她家的碗柜里、灶坑里、柴草上……起初遇见的蛇都被她打死了,后来有人说她作孽杀生,她便捏了蛇的七寸,把每一条误入她家的蛇送去户外。

作为屯子的最后一户人家,狼也常常光顾小舅姥姥家的猪圈,有一次,一只狼半夜三更进猪圈叼了舅姥姥刚刚买的猪崽,舅姥爷火了,拎起老洋炮就出去撵,只放了一枪,狼就被吓跑了,可惜小猪崽已经被狼咬死了。

小荒沟总有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每次去姥爷家,我都玩得很是开心。

乡下的习惯,有女儿待嫁儿子待娶的人家,一般都要先聘了女儿,得了“养钱”之后再张罗给儿子娶媳妇。为了隆重地给舅舅说个媳妇,小姨十六岁时媒婆便把她说给对门的老王家,王家的长子叫王山,长得矮小瘦弱身单力薄,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家里还有五个弟弟。小姨没看好他,但经不住媒婆的撺掇,终于答应与王山订婚。

订婚也是要摆酒宴的,像我——小姨唯一的亲外甥女儿,这么重要的人物是一定要参加宴会的,宴会上宣布姥爷得了多少养钱,给小姨多少压腰钱,要不要买皮鞋、手表、毛料衣裳,已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平生第一次吃到虾片,装满菜肴的盘子里,虾片是那么出类拔萃,像一片片巨大的雪花堆在盘子里,看在眼里已是风情万种,吃到嘴里又脆又香,那是我尝到的第一份人间美味,从此,虾片牢牢据守在我的记忆之中,直到今日,我还常常会买来虾片油炸,回味童年的美味,不管有多少专家把它说成是垃圾食品。

那一天我吃得小肚子滚圆,两手各执一片虾片恋恋不舍地离了席,母亲不知在忙活什么,我一个人出来,扎煞着两手走上老王家门口的大木头垛。姥爷家隔壁的二小儿也在木头垛上玩儿,二小儿是我小舅舅,他和我同岁,是姨姥家的孩子。我们在木头垛上相遇了,他让我让路,我让他躲开,我们互不相让,二小儿一推,我手上的虾片便碎成小雪花,我气得大哭,小疯子一样抓过小舅舅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咬下去,小舅舅吓坏了,拼命挣扎,我晃着小脑袋用力咬,就是不松口,小舅舅疼得直叫,咧着大嘴就哭开了,两个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姨姥和我的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两个孩子拉开,二小儿的胳膊上通红一排小牙印,我嘴巴一松就开始尖声哭泣——我为我的虾片哭,他为他的胳膊哭,惊天动地的哭声让大人们全都乱了阵脚。

还没到黄昏,我和二小儿就释了前嫌,我俩一起蹲在姥爷家房门口玩儿游戏。我小的时候没人玩儿过家家,我们的游戏叫摆菜碟。我和二小儿捡了几片树叶,拔了几棵草,我们要把这些植物切碎假装菜肴。

也不知道二小儿从哪里翻出一把上了锈的旧菜刀,他剁,我不让,抢过来,大人们正在研究小姨的订婚礼,一个没注意,我一刀下去,剁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只感觉一股阴冷的凉风袭过,一丝疼痛一下子穿到心尖上,望着血流如注的大拇指,我的哭叫地动山摇。

尽管做了包扎,回家后爷爷又用炕洞里的“糊溜溜”敷了几次,我的大拇指还是留下了奇怪的伤痕:在指甲盖的左下方刀伤处有一个像种子的胚一样的小指甲,它使我的拇指像一粒种子重复着不断发芽,和正常指甲一样,我常常要修剪它。

小荒沟,给我的生命留下第一道伤痕的地方。

订婚后,王家迟迟不能兑现诺言,小姨火了,站到王家的木头垛上把他们一家人大骂一顿,与王家的婚约告吹。第二年,小姨就嫁到了五六里地外的另外一个村庄——桦树。

姥爷家也搬离了小荒沟。

卢海娟:在《光明日报》《工人日报》《扬子晚报》《中国鐵路文艺》《滇池》《当代人》《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文集《微风轻拂》《东北表情》《东北的土灶》《在路上,遇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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