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颖曌

1

左萨早上一醒来，就感到有些異样，世界变得格外沉静，听不到一丝杂音。

当一个人的年纪跨入了五十岁的门槛，他的世界当然会沉静下来——左萨在心里想。更别说，他还要在五十岁生日当晚，举行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

左萨是一位享誉世界的钢琴演奏家，因为擅长演绎肖邦的作品，被誉为“东方的钢琴诗人”。不久前，他回到年少时生活的城市，准备在他开启音乐生涯的地方，举行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

他在五十岁的门槛边回首往昔，认为自己不曾虚度过时光，也没留下任何遗憾，便匆匆爬起床。但无论他拉开窗帘，还是打开衣柜，或是拧开水龙头，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都听不见哪怕一丝声响。

他忽然意识到，不是世界变得格外沉静，而是他的耳朵失去了听力。

半个月以前，左萨的耳朵忽然出现了奇怪的杂音，就像有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作响。医生检查后，认为他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而他听到的杂音，很可能是压力引起的，建议他取消巡演，好好让耳朵休息。左萨拒绝了医生的建议。

2

左萨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崩溃的感觉却迟迟没有到来。

从五岁开始，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琴房里度过，现在他终于不用再弹琴了。

他忽然感到如释重负，并用短短的几十秒做了个决定，他要离开这里。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然后步行来到音乐厅，跟看门人打了个招呼，把信留在钢琴上，就悄悄走出了那里。

他轻快地穿过街道，走到对面的公交站台，随便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驶过繁华的城市中心，拐入一条安静的街道。有个抱着滑板的年轻人下了车，跳上滑板飞快地滑了出去。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和年轻人擦肩而过，向街道另一头走去。

左萨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心里充满了遗憾，因为他从没玩过滑板。接着，他看了一眼路边的男孩，猛然想起来，昨天在音乐厅门口，他见过这个男孩。他拿着一个捕昆虫的网，在音乐厅门口的草地上晃悠，然而现在是冬天，压根没有昆虫可以捕。

左萨有些好奇，想知道男孩在捕捉什么，立刻跳起来喊道：“我要下车！”

左萨跟着男孩走进一个公园。在一棵银杏树下，男孩正猫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树下的草丛，轻轻举起网子走了过去。

左萨也有点紧张，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看着男孩。男孩的网子猛然向草丛里扑去，枯黄的草叶摇晃了一下，一个近乎透明的小东西，忽然从草丛里蹿起来，擦着左萨的脸颊飞了过去。

3

“你在抓什么？”左萨抻长脖子，好奇地问。

男孩这才注意到左萨，他惊讶地盯着左萨的脸，嘴里似乎在咕哝着什么。

“我听不见。”左萨摇摇头。

男孩想了一下，打开破书包，从几个玻璃瓶下找出了一本皱巴巴的作业本和一支笔。

“你是那个钢琴大师？”他翻开作业本，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一行字。

“你认识我？”左萨的声音似乎很大，把男孩吓了一跳。

“我在音乐厅见过你，今天晚上那里有你的音乐会。”男孩又在本子上很快地写道。

“音乐会取消了。”左萨竭力压低声音。

“为什么？”男孩一脸惊讶地写。

“我失去了听力。”左萨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问，“你刚才在抓什么？这么冷的天，也会有昆虫吗？”

男孩看了眼左萨，过了好一会儿，才神秘地在本子上写下：“我在捕声音。”

他放下网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在左萨耳边摇晃了一下。

“里面是蟋蟀的声音。”男孩在纸上写道，然后举起玻璃瓶，让左萨对着阳光看。

阳光透过玻璃瓶，隐约照出一片透明的薄片。薄片长着触须，在玻璃瓶里欢快地蹦来蹦去。

“那个透明的东西，就是蟋蟀的声音？”左萨惊奇地问。

男孩用力点点头。

“但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蟋蟀的声音？”左萨问。

“是秋天最后的蟋蟀声，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男孩得意地写道，“经过前几天的霜冻，听起来又脆又亮。”

左萨把玻璃瓶还给男孩，看着他说：“你昨天在音乐厅门口，也是在捕声音？”

“我想捕音乐声。”男孩点了下头，在本子上写道。

“你捕到过钢琴的声音吗？”左萨问。

“捕到过。”男孩写道。

“我可以看看吗？”左萨脱口而出。

“但我没把它带来。”男孩挠了挠头写道。

“你能带我去看吗？”左萨央求道。

“跟我来。”男孩想了想，爽快地写道。

4

他们走进一间散发着酒气的屋子。满屋子都是空酒瓶，一不小心就会踢到。

墙边的床上，躺着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男孩比画了一个别管他的手势，指了指楼梯上方。左萨于是爬上楼梯，跟着男孩钻进一个阁楼里。

阁楼上很窄，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玻璃瓶，大概有好几百个，再挤进左萨和男孩，几乎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了。

“下面那个人，是你爸爸？”左萨竭力压低声音问。

“他是个酒鬼。”男孩不屑一顾地写道。

“那你妈妈呢？”左萨叹着气问。

“走了。”男孩潦草地写道，然后很快扭过头，从窗台上的玻璃瓶子里，找出一个递给左萨。

那是一个窄而长的玻璃瓶，看起来十分优雅。左萨把玻璃瓶放在灯光下，隐约看到一个螺旋状的透明薄片，在玻璃瓶里轻轻飘扬。

“原来这就是钢琴的声音。”左萨喃喃地说。

“这只是一个音符。”男孩抓起笔，在本子上写道，“音乐厅的门太严实，偶尔才会有一两个音符，飞到外面的草地上。”

“你为什么要捕声音？”左萨放下玻璃瓶，看着男孩问。

“我想找一个印象中的声音。”男孩愣了一会儿，在本子上写道。

“印象中的声音？”左萨有些疑惑，“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也不清楚。”男孩搖了摇头写道，“不过等我找到，我就知道了。”

“你每天都去捕声音吗？”左萨又问。

男孩点点头，然后看了一下左萨，在本子上写道：“你的耳朵为什么会失去听力？”

“半个月前，我的耳朵里忽然冒出了奇怪的杂音，但医生检查完，认为我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压力有点大。”左萨耸耸肩说。

“你的耳朵有可能被堵住了！”男孩又写道，“我有一次帮我同学从耳朵里掏出了一团声音。你等一下，我去找个手电筒。”

男孩在床底下找到两只不配对的袜子，和一个沾满灰尘的木质摇铃。摇铃上有几个浅浅的牙印，男孩看了一眼，就把摇铃扔到一旁，然后又钻到床底下，掏出了一个手电筒。

5

男孩找出了一个空的玻璃瓶，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镊子，然后叼着手电筒，小心地把镊子伸进了左萨的耳朵。

“抓住了，别动，我把它弄出来！”男孩的声音，细细地钻入左萨的耳朵。

随着男孩用力一拽，左萨听到耳边响起“啵”的一声，就像酒瓶的瓶塞被打开了，而周围最细微的声音，一瞬间齐齐灌入了他的耳朵。

“这句话的力气还真大！”男孩把一道长着无数只脚的可怕声音，塞进玻璃瓶里，然后紧紧盖上盖子。

“我听见了！”左萨咕哝着，然后盯着玻璃瓶，不安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是一句话。”男孩说。

“一句话？”左萨拿起玻璃瓶，轻轻在耳边摇晃了一下，一个冰冷刺耳的声音，猛然从玻璃瓶里传出来，“不想练琴，你就永远别做我儿子……不想练琴，你就永远别做我儿子……”

左萨猛然扔掉玻璃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哭得蜷成一团，像个六岁的孩子，仿佛回到了妈妈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外面下雪了，他很想出去玩一会儿，妈妈不准许，他便在琴房里又哭又闹。妈妈于是狠狠地把他按在琴凳上，用冰冷刺耳的声音，对他说出了那句话。

他顿时被吓住了，心里充满了恐惧，再也不敢逃避练琴。甚至很多年后，妈妈去世了，他还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那句话不会再伤害你了。”男孩轻轻地拍着左萨的背安慰他。

“但我记得那句话，永远都记得。”左萨泪流满面地说，“它让我觉得，只要我放松自己，就不配得到爱。”

“我妈妈也不爱我。”男孩耸耸肩，“我对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把我生下来以后，就离开了我，而我爸爸只会喝酒和打人，他用来骂我的话，比刚才那句要难听一百倍。不过，我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办法，我做了两个小网子套在耳朵上，那些骂我的话就进不去了。”

接着，男孩又咧开嘴问：“你想听听我捕到的声音吗？”

“当然。”左萨迫不及待地说。

6

左萨发现男孩说得一点儿也没错，蛐蛐的叫声经过霜冻后，果然变得又脆又亮。而他也听到带着干荷叶质感的蛙鸣声，听到最后一片树叶被风摇落的声音，听到雪夜的风铃声，听到冰裂开第一道缝隙的声音……

“我从没听过这么多动听的声音。”放下最后一个玻璃瓶时，左萨十分震撼。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左萨看看表，又对男孩说：“我要回去了，今天晚上七点半，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音乐会。”

“音乐会？我可以吗？”男孩一下子兴奋地跳起来。

“别忘了带网子和玻璃瓶，今晚你会捕到很多音乐声。”

“知道了！”男孩兴奋得手足无措，一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摇铃，让它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左萨穿过城市，回到了音乐厅。

“你去哪了？我们都很担心你！”演出经纪人抓住左萨，激动地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去找医生，一定会治好你的耳朵。”

“别担心，我的耳朵已经好了。帮我发布致歉信，取消晚上的音乐会。”左萨说。

“为什么？”演出经纪人很不解。

“今晚，我只为一个人演奏。”左萨神秘地说。

7

演出经纪人只好紧急发布音乐会取消的声明。

临近七点半时，一个拿着昆虫捕捉网的男孩，背着书包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匆匆跑进了音乐厅。

“我坐在最后一排就可以了。”他环顾音乐厅，悄悄对左萨说。

“你坐在这儿，今晚只有你一个观众。”左萨微笑着把男孩带到第一排，让他在最中间的位置坐下，随后转身回到舞台上，开始弹奏《降E大调夜曲》。

琴声一响起，他的演出经纪人就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左萨也微笑起来，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在弹琴时没有一丝沉重和恐惧。他微微仰着头，手指自由地在琴键上飞扬，螺旋形的琴声连在一起，如同轻盈的锁链，隐约在灯光下飘荡。

“我可以站起来吗？”男孩坐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不行。”左萨的演出经纪人严厉地制止他。

“可以。”左萨却大声喊道。

男孩做了个鬼脸，拿着网子兴奋地站起来。他跑到舞台上，跳到座位上，在音乐厅跑来跑去，捕捉飘飞的音乐声。

“捕到了吗？”左萨一边弹琴一边欢快地问。

“已经装不下了！”男孩大声回答。

左萨大笑起来，他一连弹了五支曲子才起身走下舞台。

男孩把一个玻璃瓶递给左萨说：“刚刚捕到的声音。”

左萨在耳边用力摇晃了一下玻璃瓶，听到优美的钢琴声在里面响起，不禁欣慰地说：“原来我的琴声这么美妙！”

“谢谢你。”左萨看着男孩说，“真希望你能找到印象中的声音。”

“我找到了。”男孩忽然轻轻地说，他打开书包，小心地取出一个玻璃瓶，递给左萨。

“这是什么声音？”左萨疑惑地问。

“是我妈妈留在摇铃上的声音。”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

“就是那个木质摇铃！”左萨喃喃自语。

“就是在那个摇铃上，它粘在上面，我以前从来没发现。”男孩的眼睛微微有点湿润，“爸爸说她从没爱过我，所以才会离开我。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给我买过一个摇铃，还在我耳边温柔地呢喃，我记得那个声音，于是才到处寻找。”

“现在你找到了。”左萨轻轻拍了拍男孩。

“我想她一定爱过我。”男孩抬起头，眼睛亮亮地说。

“她当然爱过你，现在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爱着你。”左萨的眼睛也有点亮、有点湿，而在他们身旁，隐约有透明的钢琴声，在音乐厅的灯光下轻盈飞扬。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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